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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五、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2)
一百六十五、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2)
山穷水尽,穷途末路
这是泽娜女士在阅读过审问记录之后,对己方当前处境的最直观理解。
没有足够的兵力,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宽裕的弹药储备,没有可供据守的要塞,没有能够运载军团的船队……更糟糕的是还没有整顿备战的时间
——七万官军已经涌出京都巢穴,如洪水般倾泻而来
那么,距离这股洪水流淌到自己的脚下,还需要多少时间?
凭借自己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泽娜女士大致上清楚,从京都到江户之间,若是走最为宽敞平坦的东海道,那么大约会有两千里的路程。沿途设立着五十三个驿站,合称“东海道五十三驿”。
不过,虽然这一路上共有五十三个驿站,但这段旅程其实并不需要花费五十三天。实际上,由于客货流量大,道路状况良好,即便是完全步行,普通人从京都走到江户也只需要二十天左右。如果能够骑马、乘车或搭船,或许还会缩短到七八天左右。
当然,军队进攻的速度,与旅人步行的速度是无法相比的,但前提是有人肯在半路上进行阻击。然而在眼下这种幕府体制崩溃瓦解,幕府将军公然投降,官军又具备大义名分的混乱情况下,泽娜女士不认为沿路残存的那些诸侯还有勇气继续抵抗——他们连自己领地内的暴*和民变都镇压不下来
所以,泽娜女士估计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由佩里提督苦心经营三十年之久的耐色瑞尔帝国远东殖民当局,就要在他死后面临被连根拔起的可怕命运。
不过,作为一名军人,哪怕是一位专业素质有些欠缺的军人,菲里也另有一套看待问题的观点。
——在很多情况下,那些最危险的时候,往往也是时来运转的关头。
事实上,若非感觉时局尚有可为,而是已经对战争前景彻底绝望了的话,在已经从浮空城上拆来关键零部件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丢下这个岛国的烂摊子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地抓紧时间把祥瑞号战列舰引擎修复,然后胡乱搜刮一些补给品,就带着整个巨熊军团登船溜走了。
至于先前拿出来的那份满纸噩耗的审问记录,事实上只是一种交涉的艺术而已。
一般来说,如果想要在上司面前掩饰自己的失误,逃脱处罚,那么最常规的做法就是先抑后扬,先褒后贬,想办法弄一个或真或假的好消息作为开头,来冲抵后面那些坏消息必然会给上司带来的愤慨和苦涩——就如同在药片外面包裹的那层糖衣一般……
而若是想要从上司手中争取到更多的权限、职位和拨款,那么首先就要把上司吓倒。具体来说,就是不管有什么危险都要尽量夸张地汇报,没有危险编造危险也要进行“艺术性汇报”,说得越夸张越危言耸听越好。然后就是把负责处理这些危险的自己,描绘成一副正在力挽狂澜的伟光正模样,或者干脆把自己吹嘘成与绝望命运搏斗的超级勇士……
当然,在将自家上司吓唬够呛之后,也要适当地抛出几分希望,好吊住他们的胃口。以免弄巧成拙,让对方真的彻底灰心丧气,就此选择了放弃……
“……这个……怎么说呢?朝廷发动的这一轮大规模东征,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次致命的威胁,如果应对不当,就将会彻底万劫不复。但反过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次扭转被动局势的绝妙机遇……在先前的那么一连串噩耗之中,也藏着那么一两个不起眼的好消息。”
他摸了摸鼻子,一边构思着措辞,一边吞吞吐吐地说道,“……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在审问记录上写的这一条消息:在听到了朝廷大举东征的消息之后,原本在东海道各藩结寨自保的‘秽多’、‘非人’贱民,纷纷弃家东奔,到我们这边来寻求保护。而且其中脚程最快的数千人,已经抵达江户郊外了……”
“……这算是什么好消息?” 泽娜有些奇怪地反问,“……只是多了三万张嘴需要我们赈济罢了。”
“……您说的其实也对,泽娜女士。”菲里礼貌性地略微点了点头,“……但我看到的却不仅仅是三万张需要吃饭的嘴,而是还有三万双拿着武器的手……泽娜女士啊,他们可不是什么低头乖乖挨宰的羔羊,而是暂时失去了统一协作的恶狼啊”
听到这样的说辞,泽娜女士也有些一头雾水,身为本地人的三井龙姬立即反应过来。菲里和她在用目光交流片刻,彼此交换了一些隐晦而微妙的讯息之后,三井龙姬很快便抛来一个会意的眼神.
“……那么,就先谈一谈你想要得到些什么,而我们又能为你提供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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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菲里便带着临时收拢起来的几百名溃兵,以及从瓦砾间翻出的一些物资,离开了一地废墟的横滨租界,前往另一片更大的废墟带——前不久刚刚惨遭大火焚毁的江户城下町。
对于他个人而言,昨晚的商议结果十分有利。
为了统一协调指挥,三井龙姬正式将城管队和各种零星杂牌武装的指挥权交出,由菲里临时接掌,以保障己方阵营的军令畅通。而泽娜女士也作出了保证,同意巨熊军团征发租界内的任何人员,征用租界内的任何物资。而旧幕府残存控制区域之内的各处仓库、城堡,也统一划归他任意使用。
但尽管如此,他需要面对的岛内各方面局势依然相当严峻,而且还有继续进一步恶化的趋势——这是在菲里动身前往江户的一路上,沿途自行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
虽然大江户八百八町被火灾毁灭了一大半,而且迄今也没有重建的迹象,但毕竟城市大、地盘多,在远离市中心和海港的位置,仍然有许多边缘街区幸存下来。而随着江户城其余街区难民的大批迁入,在那些残存的町坊之间,反倒是变得人口愈发稠密,呈现出一派畸形的“繁荣”。
——毕竟,在这战乱四起、秩序崩溃的动荡年代,哪怕选择离开沦为焦土的江户城,也不见得就能在乡下找到食物和居所,反倒是十有八九会倒毙于道路,沦为乌鸦和野狗的美餐。
很多房屋被焚毁的市民,尽管已是除了身上衣服就一无所有,即使明知道面临着瘟疫的袭击,却依旧不肯离开这片曾经熟悉的废墟瓦砾——至少这里还有人能维持治安,偶尔能够弄到一点食物下肚,而在外面则早已沦为盗匪横行、饿殍遍地的残酷世界,求生的难度只怕还要更高。
在菲里的眼中,这座旧日繁华大都市的颓废残骸,实在是悲惨得让人想要叹息。
在进入市区的每一条主干道两侧,都有许多眼窝深陷的枯瘦儿童群聚在旁,有的默然呆望,有的哀声乞讨。偶尔有人取出几枚铜钱抛掷出去,这孩子们旋即展开争夺,互相叫喊推挤,乃至于打得头破血流。而唯有最凶悍的家伙,才能幸运地在晚上吃到一碗霉米饭。
再往里走一段路,在残破的街巷之间,两两成对的城管队员随处可见,他们穿着轻便的黑衣竹甲,一刻不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镶嵌着铁钉的大棒从不离手,时不时咆哮着呵斥几声,但却依旧无法遏制猖獗的犯罪——就在某条最热闹的街道旁边,一具残缺的尸体躺卧水沟之中,全身衣服都给扒得干干净净,正被一群野狗撕咬,连肚肠都被抽出来了,却根本无人理会。
利用残存街区内的死胡同、废宅和荒地,来自同一座城市的难民们见缝插针地搭满了窝铺,短短的几日之间,就让他们一个个变得仿佛活鬼一般,丧失了绝大部分的活力与生机,成天面容呆滞地或坐或躺,还有就是拄着木棍慢腾腾地挪动。稍微有点精神的,就用废墟里捡来的碎木片和糊墙纸,生火煮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剩饭剩菜,老远就散发出一股泔水的馊臭气息……
在一座半坍塌的庙宇门外,靠着几堵脏兮兮的残墙,正陈放着一排直挺挺的尸体,条件好的还能盖上烂草席,条件差的连衣服都被剥走,甚至还有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噬过的痕迹……
当菲里经过这里的时候,以上这些馊饭菜、腐尸、血腥和体臭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形成了一股堪称无敌的非杀伤性催吐毒气,让他眼睛一翻就要晕倒,赶紧扶着前来迎接的城管大队长黑岛忠夫的肩膀,眼冒金星地晃了两圈,这才勉强站住了脚跟。
那些住在窝棚里无家可归的难民固然凄惨,但侥幸保住了宅院的市民也同样日子难熬。
在路边一处自发形成的市集里,菲里看到很多面带菜色,试图变卖家当的人。他们通常不喜欢收钱,而是要求以物易物。只要几碗糙米就能换到一套华丽的丝绸礼服,或者是绣着金线的锦缎棉被;而一条巴掌大的咸鱼,则能换来成箱的书籍或纸笔……但尽管价钱如此便宜,却始终乏人问津。
在这个市集内,看不到任何前来贩卖蔬菜水果和鸡鸭鱼虾的农夫,更没有兜售糖果和糕点熟食的小贩,倒是有个家伙叫卖着串在肉叉上的烤老鼠——令人心惊的是,他居然公开高声吆喝着:“最新鲜的老鼠哪今天早上才逮到的新鲜老鼠哪每只才卖十文钱快来买哪”
而更加令人心惊的是,那些烤老鼠才被摆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饿慌了的人们抢购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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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管队总部所在的街区,菲里看到了全城最后几家还能开业营业的粮店和食品店,这些店面的门口全都如临大敌地拉了铁丝网,堆砌着沙袋和胸墙,安排了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岗。
至于木板上的售价更是令人咋舌——每升糙米售价五百文,芋头则是每升三百文,番薯每升两百文;一贯钱(1000文)能买一坛酱萝卜,而一枚黄橙橙的金小判(金币)大约可以换来一箩筐咸鱼。
至于米酒、味噌、咸鱼等“奢侈品”,则是标着“时价”
虽然价格如此恐怖,但买家依旧络绎不绝。
许多形容憔悴枯槁的男女,在每一家店门口排成了长队。而另一些凄惨无助的穷人,则只能站在附近的幽暗巷口,神色阴郁地咬着手指远远观看。
“……粮价居然又翻了三倍……莫非最近没有食物运进城里?”菲里扭头对黑岛忠夫问道。
“……还是有一点的,但少得可怜。”新任的城管大队长点头表示承认,“……前些日子叛党残部盘踞日光东照宫,截断了江户城通往北方仙台藩和西北方越后平原的两条道路。而东海道则是暴*四起,贩卖粮食的商人早已绝迹,海路又因为江户港的焚毁,一时无法恢复。
因此,在失去北方最后这两处稻米产地的供应之后,全江户的几十万张嘴就只能指望着郊外那些农庄的收成。但今年的关东平原闹旱灾,稻米收获少得可怜,而且我们还必须囤积一部分充作军粮……所以城里的粮价就一路涨上去了。”
“……那么你和三井龙姬大小姐又有何应对之道?”
“……还能怎么办?稻米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当前的各路诸侯都在囤积粮食,花钱采购都很困难,更何况我们还根本没钱即使是想要发展海洋渔业,江户城的港口码头也被彻底烧毁了,港区内不知沉着多少破船,寻常渔船根本靠不了岸,光是涉水转运就麻烦透顶了……”
黑岛忠夫耸了耸肩膀回答道,“……反正现在你已经剿灭了日光东照宫叛党,通往越后和仙台的商路,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了吧”
“……但是京都朝廷的东征军也快要杀来了,而且最精锐的萨摩岛津家军队就是从越后那边走,然后计划直插会津和仙台,席卷整个东北奥羽地区……”
菲里也翻了个白眼,“……我可以和你打赌,只要岛津军前锋一进入越后,现在还肯向江户出售粮食的东北各藩就会立即停止买卖,不再让一粒米、一块芋头流入江户而你们原本的储备粮,在江户大火和横滨浮空城暴走之中已近毁灭得差不多了,而在最近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里,能收集到的粮食肯定也不会多。
到时候这几十万饥民闹腾起来,你们又该怎么办?镇压得下来吗?又赈济得起吗?
更何况,届时你还得带着城管队主力,和我一起出征迎战各路东征军,后方的问题就更严重了。而且还有瘟疫的问题需要解决……”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黑岛忠夫颇为郁闷地嘀咕道,“我洗耳恭听阁下的高见。”
“……既然江户城这个烂摊子已经管不动了,那么索性就不要管了”
菲里很明确地答道,“……这么一座被烧掉了大半的破城,不但根本没有地利可供据守,还有几十万人的饮食医药需要负担,而我们现在根本没有维持这种巨大消耗的资本。
若是再这么不尴不尬地拖拉下去,继续坐在这个火药桶上不肯挪屁股,一直等到这些吃不上饭的饥民起来暴*,或者连最后的军队也染上了致命瘟疫,那么就算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为了避免被这个烂摊子拖死,我建议立即放弃已经变成鸡肋的江户城,带着军队、官员和剩下的家当,转移到附近的其它城市,建立新的临时首都,以便于节省开支。至于江户这边么……既然连官府都搬走了,市民就算有精力闹事也没了对象,过不了多少时间,应该就会各自散去了……”
“……可若是这样的话,瘟疫也会因此而播散到岛内各地的”
黑岛忠夫有些气愤地提出了抗议,“……到了那个时候,就不只是病死几万、十几万人的问题,而是要死上几百万人了啊”
“……那有如何呢?就算江户这边能够控制住病源,朝廷那帮只管杀不管埋的倒幕义士,也会制造出更多的尸体和更猛烈的瘟疫——事实上,某些可怕的瘟疫,已经在战祸最烈的京畿地区爆发蔓延了。而朝廷的三路东征大军,则会将疫病带到关东的每一个藩国,管好一座江户城根本无济于事……”
菲里对此只是眨了眨眼睛,颇为讥诮地反驳道。
随着佛陀释迦牟尼的重伤沉眠,这个国家的一切僧侣尼姑都丧失了法力,无法再施展治疗术。整个国家就仿佛成了艾滋病人,丧失了绝大部分抵御疫病的能力。
更要命的是,日趋激烈动荡的内战局势,又为瘟疫的爆发制造出了无数个源头……在找到新的替代医疗体系之前,全国性的传染病蔓延已经不可避免——这并不是任何一方势力就能够遏制和解决的问题,而是要所有势力坐下来联手应对的空前灾难……但问题是,大家似乎都觉得趁乱砍翻对手更要紧……
而菲里同样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看法虽然有时候过于自私,但从来都很现实。
“……请记住,你们不是什么救世主而且在白痴将军德川家鸣辞官之后,甚至连合法政府都已经不是了现在仅仅是被京都那个朝廷下旨讨伐的一伙叛逆而已作为反体制的叛逆,没有竭力传播瘟疫以祸乱国家,就已经算是相当有良心了难道还要去傻乎乎地主动去替朝廷承担多余的负担吗?”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