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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大的浣衣房里,点着一盏菊豆似的油脂灯,浓烟把墙壁熏了一片漆黑,刺鼻的焦味。
上官婉儿奋力搓洗衣服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灯火的摇晃一阵斑驳与零乱。
夜已极深,一片寂静。
庭院重重的幽深居舍里,间或传来一阵女人歇斯底里的怪叫和疯疯癫癫的大笑,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凄惨的哭泣,更有不堪入耳的厮打谩骂之声。
冷宫之中特有的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有如地狱鬼哭。
上官婉儿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脂粉与花钿,几绺零乱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与脸颊上,每动手搓一下衣服,她的眉头就不由自主的惊悸一皱。
白天皮鞭抽的伤痕被粗糙的麻衣一摩擦,火烧一般的疼。可是上官婉儿无暇顾及这些,如果今晚不能将这些衣服洗完,明天还会有更加凶狠的毒打。而且,她想顾及也是无法顾及,被罚到了秋瑟院来的宫女,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医药治疗的。
怜悯?
帮助?
这样的词汇不属于后宫。
别说是她一个被罚的女官,就算当年高在云端的王皇后,在宫斗失败被贬入冷宫之后的处境,也不比现在的上官婉儿好多少。以往见了王皇后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连磕头都怕磕得不够响的老宦官,都敢把被贬王皇后的头往马桶里摁,都敢拿抚尘的木柄子去捅她的下身,捅完了还塞一把砂子进去。最后王皇后和萧淑妃被砍去四肢装进酒坛子里尽血而亡,那些下手用刑的宦官还满声叹息——死这么快,真是太便宜这两个贱妇了!
那些被阉割了的男人,天生就是心里扭曲且阴毒的,在后宫里活得越久则越甚。那些一辈子也难见到男人的后宫怨妇饱受各种压迫与欺凌,心里想不扭曲也是极难的。这样的一群人整天生活在一起,谁不是满腔怨气随时都想找人发泄?
所以,本该是同命相怜却变成了同类相残,仿佛彼此天生就是仇敌。尤其是曾经得势的人一朝落难,会更加遭致他人的恶毒报负。今天拿皮鞭子狠抽上官婉儿的那个宦官,上官婉儿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什么新仇旧怨。在那个宦官看来,上官婉儿曾经比他好运、比他风光、让他唯唯诺诺的赔过小心,那就是上官婉儿的罪过!
后宫里的人,从来都是把嫉妒当成饭来吃。宫女与宦官之间的自相残杀,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那或许就是因为后宫里再没有比他们更加低贱的人,让他们去发泄每时每刻都在积累的怨气。
要是有人活活被整死了找个没人的地方随手一埋,还算是运气。五坊养了许多供皇族围猎用的飞鹰猎犬,它们时常要吃一些新鲜带血的心肺保持野性。因此后宫里有一句很恶毒的诅咒——保你速死不得全尸下葬,心肺进五坊!
相比之上,抽几下皮鞭又算得了什么?
从小在宫里长大对这一切早就看多看淡了的上官婉儿,此时连自怨自艾的心情都没有,更不可能发出黛玉葬花似的悲吟。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把这一堆衣服洗干净,而且是越干净越好。
后宫里的唯一生存原则就是——尽量保持呼吸!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伪原则。
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咕的叫声,上官婉儿干呕了两声吐出一口青黄色的苦水。胃里,只剩下胃胆汁水了。在这堆衣服洗完、让那个宦官满意之前,上官婉儿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吃的。
舀起一瓢清水,上官婉儿仰起脖子来将清水往肚子里灌。灌了几口突然又一阵犯呕,她撑倒在地把刚刚喝进去的清水全都吐了出来。
头昏眼花,摇摇欲坠。
突然有人将她扶住,很温暖很结实的一个怀抱。眼前一片发黑的上官婉儿喘着粗气,随口说了一声“谢谢”。
一个油纸包递到了她的眼前,还有一个羊皮袋子。
胡饼的香味!
上官婉儿很不淑女的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抓住油纸包就拆了开来,果然是撒着黑芝麻的羊油胡饼啊!
咬!
无比香甜!
羊皮袋的塞子被拔出,飘出一股甜糯米酒的清然香味。上官婉儿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将它一把夺过来,恍然回神的一怔,扭头看了一下正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一张近在咫尺,熟悉的脸。
“公……子?!”上官婉儿几乎像是遭了雷击一样“腾”的一下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像见鬼了一样的,瞪着薛绍!
“你怎会来此?!”
薛绍将手放在嘴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然一笑,“吃。”
上官婉儿无比震惊的看着薛绍,脑海里突然失神一瞬,变作一片空白,只剩嘴里喃喃的道——
“你怎会来此?”
“你不该来此!”
“快走,你快走!”
上官婉儿像着了魔一样跳起来就把薛绍往外推,胡饼和羊皮袋子都扔到了地上。
薛绍仍由她推攘纹丝不动,将掉落到地上的胡饼捡起来撕去了弄脏的表层,面带微笑将它送到上官婉儿的嘴边,“你该吃饭了。”
“你快走!”
“你不要命了!”
“求你了,快走啊!!”
上官婉儿几乎要急哭了,拼了命的将薛绍往外推。
薛绍猛然一把将上官婉儿抱在怀里让她再也挣扎不得,仍是微笑的看着她,将胡饼放到了她的嘴边,“听话,吃吧!”
上官婉儿的表情瞬间凝滞,机械的张开了嘴。
薛绍将胡饼放到她的嘴里。
上官婉儿张嘴咬下的一瞬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胡饼上。
薛绍突然松开了上官婉儿,像一只灵猴顺着屋里的梁柱几蹿几跳就上了屋顶,藏在了房梁的阴影之中。
上官婉儿目瞪口呆了一瞬,马上挥袖抹泪。
浣衣房的门口响起脚步声,上官婉儿慌忙将胡饼塞进了内衣之中,一脚将羊皮袋子踢到了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然后自己坐到了洗衣服的小马札上。
太平公主赐的文胸,刚到秋瑟院的时候都被人抢了。上官婉儿只能随意扯了一块布当成抹胸穿作内衣。
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打着灯笼值夜的宦官。
“贱婢,衣服何时能洗完?”
“回二位公公的话,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能洗完晾好!”
“如此迟慢,你又想要脱一层皮吗?!”
“公公饶命,奴婢尽快洗完!”上官婉儿奋力搓洗衣服。
“贱婢,终究是风光不起来了!”两名宦官掌着灯笼,骂骂咧咧的走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上官婉儿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将门锁紧了。
薛绍像一只展翅的大鹏,直接从屋梁间跳了下来,落地轻巧无声。
上官婉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却无暇他问,连忙上前来拉着薛绍的胳膊低声急语道:“此地凶险万分,公子速速离开!”
“我会怕了那些阉奴?”薛绍冷笑。
“我知你身手非凡,但是后宫全是天后的眼线——千万不可造次!”上官婉儿几乎要急得跺脚了。
薛绍微然一笑,“你放心,就凭这些阉奴和几个羽林军,还奈何不了我。”
“……”上官婉儿愕然无语,发现薛绍的眼神盯着自己胸口,下意识一看,顿时脸红了。
破旧粗麻布捂出的乳沟间露出了半截胡饼,可不狼狈。
上官婉儿连忙转过了身去伸手将胡饼拿了出来,吃了不是,不吃也不是。
薛绍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犯了什么错,天后要罚你到秋瑟院来?”
“天后是后宫之主,罚人不需理由。”
“还是因为武三思之事?”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公子千万不要低估了天后,更加不要在天后面前耍小心眼。婉儿自作聪明罪有应得,公子不要因为婉儿之故,再受任何牵连!”
原本薛绍心里就想通了一个大概,听上官婉儿这么一说,心里就更加明白了。那天武则天教训他的时候曾经说过,你与太平二人和武三思因为“区区”一个上官婉儿自相攻讦,成何体统?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武三思盯上了上官婉儿,如果武则天继续把她留在身边,难保将来又因为上官婉儿整出什么妖蛾子。或许武则天是挺欣赏上官婉儿,但是拿她和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相比,上官婉儿可就不那么重要了。
权衡利弊果断消除一切隐患,是武则天向来的作风!
感情?
如果在原则的问题上武则天会被感情所左右,那她就坐到不今天的这个位置,甚至不可能活到今天!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薛绍说道。
“千万不要!”上官婉儿慌忙转过身来,差点一头撞进了薛绍的怀里。
薛绍既没有退避也没有顺手揩油的去抱住她,而是微低下头,平静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也没有退缩或是躲闪,小声的道:“天后罚我,是内廷家务事。你一个外廷命官千万不要插手,否则非但救不得婉儿,自己也要搭进来。这次武三思的事情,归根到底是我自己太不谨慎。我不应该让你和公主去帮我说情开脱。天后历来最是痛恨别人干涉插手她的权内之事。公子,你千万要记住!”
薛绍点了点头,权力,谁又容得了自己的权力被他人干涉与亵渎?别的不说,要是有人敢插手我薛府里的事情,我能乐意?讲武院里,宋之问抱了武家子侄的大腿对我表示不屑,我能待见他?
“那天天后已经责骂过我了,说我不该干涉内廷事务。”薛绍说道,“可是我认为,挨上一顿臭骂换回解决你的隐患还是很值得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天后还是不放过你!……看来我仍是太过天真,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公子与殿下仗义相助,婉儿已经沦为武三思的胯下玩物,今后可能还会更惨。不管婉儿如今是何遭遇,一切只怪婉儿命薄生在了后宫之中!”上官婉儿低声的道,“对公子,婉儿从来都只有感激,真的!”
薛绍轻轻的皱了皱眉头,“终有一日,我要让你离开这吃人的后宫!”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薛绍深呼吸,斩钉截铁的说了三个字——
“此、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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