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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端仪公主十一岁时第一次离宫出走。
宫中并没有什么不好。恰恰与之相反,宫中就是太舒适安闲了。
端仪刚开蒙时候,就有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写字书画;天章给她在宫中建了鹿苑,里面养了各种可爱的珍禽异兽,琳琅满目;又请了许多可爱的世家名媛来陪她伴读伴游,个个都十分美貌,妙语连珠。
端仪起初最喜欢许家的小姐姐。许家姐姐眼睛生得细长,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宫中再没比她弯得更好看的,说话也是悄声细语,端仪睡醒时候一听她的声音,只觉得醒来就开心。
可惜后来她听到身边的大宫女和夏家姐姐说话。
“明秀这一心二用的本事可真厉害,一边在公主身边用功,一边还得时时留意东宫那边。这样出色,焉知以后不能如愿呢?”
“要死了你,这话也能乱说?”
“我偏要说。昨天游园时候突然落了雨,大家忙着避雨,你没注意……”
于是端仪就问许明秀。
“你想去做太子妃吗?”
太子当时还不满十岁。宫中和朝中已经常常有人去恳请帝后早立太子妃了,推荐人选从未断过。
公主姑姑们带着表姐表妹常常出入宫中,都是为了太子妃的位子。
弄得傅冉不胜其烦。
端仪常常听到宫人劝傅冉——“皇后,不妨先考察看看”“得先多留意几个,到时候选起来也从容”。
端仪就问许明秀:“你是不是想做太子妃?”
不问还好,一问可闯了大祸。公主身边的宫女,女官,和伴读女郎都吓得失色。许明秀掩面退下,当晚就开始绝食明志。闹得大人都知道了,惊动了傅冉。不得已,只好将许明秀从宫中送出,送回许家。傅冉怕许家逼死她,还特意托人带了话给许明秀的父亲,告诉他,若是他女儿在家好端端的死了,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许明秀只是在宫中一时想不开,回家之后闭门不见人,如此几个月之后这件事情才算平息了。
为了这件事,端仪身边两个伴读被送回家,几个宫女被贬。
端仪本人也被罚了。傅冉罚她每日写三百个大字,一篇小文,交给他检查。
端仪不服气。她一半被宠得特别坏,一半又被教得特别聪明。
她不愿被傅冉罚,就同傅冉狡辩起来。
“我就是想知道她的真心,问她一句又如何。她若是心中坦坦荡荡,就该坦坦荡荡回答我这一问。她不仅心中有鬼,竟然还敢以死相挟,我算是看错她了。”
小鬼在老鬼面前说鬼话,还是太嫩。傅冉板着脸,他对这女儿真是头疼极了。
宫中有不可自戕的规矩,见血尤是大忌讳。宫中女官,宫女若有极大的冤屈或愿以死明志,唯有绝食,算得上是一种干净的死法。所以许明秀也选择了绝食明志。
但规矩是规矩,事情总有万一。
“她若当时一时激愤,真死了呢?”傅冉问她。
“你该庆幸她尚存理智,若她当时投井,触壁,或自缢,你又该如何?一条人命,你能还给她么?”
端仪不服:“宫中那么多耳目,那么多人盯着她,她根本出不了大事。”
傅冉摇摇头:“你所仗的不过是公主的身份。这是最要不得的。”
他不再同端仪多说。他知道端仪的年纪到了,开始不服父母的管教,总是自认为最有理。和她吵架,理能歪到天边去。
端仪也委屈得很,在傅冉那里被教训了,她就去天章那里补回来。
比起傅冉,天章对她包容多了。许明秀这件事,她亲耳听到天章对傅冉说“是许家的孩子不懂事,差点连累了元元的名声。”
这话端仪听着才舒坦——本来嘛……就是许明秀不对在先。
天章每日见过大臣会有一段时间休息,端仪这时候过去他最高兴。
“父亲自己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为我一句话就罚我,我不服气。既然父皇从未罚过父亲,那父亲也不该罚我。”端仪向天章撒娇。
她一求天章,天章向来都是好好好。然而傅冉已经决定的事,天章不会轻易去改变。
他糊弄女儿:“你的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若有他那样的本事,也许可以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受罚。”
天章这话立刻就在端仪心中生了根。
不久之后,冬天到了。大雪之前,天章就去了南禅院的行宫住下。
端仪玩疯了,天天拉着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现在她和赵家的如意妹妹打得火热。赵如意不像许明秀那么文静,是个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说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老是把端仪逗得哈哈直笑。
她们两个配合默契,像箭一样划过湖面。男孩子们追在她们后面,呼喊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过了几日,雪下得越大了。天章特意嘱咐了端仪:“今日雪太大,你就在宫里。阿亨已经病了,你可别再冻坏了。”
端仪乖乖道:“是。我正准备去陪陪阿亨。他病了整天在屋里怪无聊的。”
她去阿亨那里转了一圈。阿亨那边向来人多,宫女们一见到她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弄许明秀的事情,宫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阿亨正卧在榻上看书,头发束着,没有戴冠。端仪大喇喇往他身边一坐,阿亨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端仪瞟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看的传奇,随口就道:“鱼娘子已经死了,是一个女鬼;木丈夫是丰羊子转世;大师傅是米阿白的生父。”
气得阿亨把书摔了。
端仪看看他,说:“……花十三最后杀了豆道长。”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端仪挑了两块糖核桃吃了,陪阿亨玩了一会儿棋。看看雪还是下个不停,她就道:“没意思,我回去了。”
阿亨要她留下来吃晚饭。
端仪只管叫身边的宫女去取斗篷来:“我回去了,不在你这里瞎磨蹭了。”
阿亨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端仪哼哼假笑一声,一把就推开他。
阿亨和她,虽然不是双生子,但因年龄靠得近,两人从小就一块长大,常常就能互相感应。阿亨使坏时她知道,她要出点什么事,也骗不过阿亨。
端仪此时一心惦记着她的出宫大计,心狂跳不止,阿亨觉察出来不奇怪。
两人互相推搡打了起来,宫人们忙将他们分开。阿亨转头就躺在榻上,不去理端仪了。
“还大公主呢,一点不给父皇省心。”他闷闷地说。
端仪理理头发,径自走了。
当天夜里端仪就消失在了南禅院的茫茫雪夜里。
她和傅冉学灵术,天赋不错;又随身带了好几件崇玄司的宝贝,光是一只乾坤袋,里面就能塞不少行李。她轻松就出了行宫,然后沿着山脉向南,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能下山,然后陆路去陈州,再从陈州港口出海,搭乘去蓬莱的船。
避开守卫,走出十几公里后,端仪终于停下来暂作休息。在古树下拿出行李搭了个简易避身之处,挂上火暖珠,并不寒冷。只是赶路时候还未察觉,停下来之后才发现深山之中,雪夜里风声和野兽的哀嚎交织,,凄凉而恐怖,枯枝喀拉一声断裂的声音都叫人心神一凛。她回望半山腰平缓处的行宫,只能看到隐约轮廓和点点灯光。太过宁静,似乎里面的人对她已经出走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端仪听着这恐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闭眼竟然也睡着了。
小睡片刻之后她一下子惊醒,帐篷中热得她一身的汗,她收了暖珠,从帐篷中探出头,才看到天色是暧昧的墨蓝色,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阳快升起了。
端仪雀跃起来,她收拾好东西,接着按计划前行。
走到山下之后,路边开始稀稀疏疏的有了一些行人。端仪这才觉得她对宫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她为了能顺利隐藏在人群中,只穿了件普通衣裙,上面还特意在显眼地方做了个补丁。
可宫中的东西再普通,也是穿着舒适的布料,和大路上的行人比起来,依然是太整齐好看了。
端仪心道,大臣们一个个都说如今是盛世,可路上她眼见的,能穿整齐厚棉衣,厚靴子的都没几个。
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只穿着草鞋,跟在母亲身后赶路。一双脚冻得通红。
端仪生出恻隐之心,从口袋里取了两块糕点递给他。
“吃吧!”她说。
小孩立刻抓过来塞进嘴里。他的母亲连连弯腰向端仪喏喏道谢。
端仪没有回答——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附在她身后耳语:“我好饿啊!”
“好饿啊!”那个声音悄声说。
端仪吓得浑身一激灵,她猛然转身,身后是宽阔的道路,白雪被行人和车辙压出了污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愿意此时折返,于是仍按计划,雇了辆马车。
出山之后她就用术稍改容貌,此刻她看上去是一个矮胖的精明妇人,口称要去蓬莱探亲。
“好饿啊!”那个声音在她登车时又扫过她的耳畔。端仪一个趔趄。车夫扶住她:“夫人小心。”
端仪确信她没有听错,也知道这趟旅途中有哪里出错,但马车奔驰起来,她惊奇地看着城中百姓,很快忘记了忧虑——她从未靠平民百姓如此近。出游的时候锦障隔开了跪拜的人群,她偶尔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她换了两辆车,在四天之后到了去蓬莱的港口。除了路上偶尔听到那个“我好饿”的声音,一切都很顺利。
端仪已经琢磨出来了,她假装没听见,不给那个声音任何反应,就应该能平安无事。
这时候仍未有端仪公主走失的消息——天章和傅冉这时候肯定已经知道她出走了,也许会派人暗中寻访。
去蓬莱的大船很多。端仪选了最快出海的那艘。但最快的船最快也要午后才开。端仪先去码头附近的酒楼吃了饭。
她在宫中吃的都是精之又精,对乡野之物并无期待。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鱼片切得却薄薄的,又整齐,波浪一般铺在碟中。
端仪脱口而出:“这鱼片切得好,和我在……京中吃的相仿了。”
店家笑道:“听夫人口音果然是京城人。陈州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也算得上是卧虎藏龙之地。毕竟从京中去往蓬莱最快的路线就是取道陈州嘛!”
他又向端仪推荐:“夫人的船若一时半会还未出发的话,不妨去前面的万法会看看,那里正赶上信徒集会,十分盛大热闹,是外地人游览的好去处。”
端仪点点头,悄悄验了毒,才吃了鱼生。之后她就去了店家推荐的万法会。地点离港口不远,牌坊前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两三百人。道路边还挤满了小商小贩,摆着零食,香火摊子。
信徒个个席地而坐,面朝大海。端仪一眼望过去,大多数信徒都粗衣布鞋,贫寒模样。端仪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学什么法,于是和其他围观的游客一样,在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可惜距离远,*的法师又操着乡音,端仪只能隐约听个三分明白。过了片刻,她正听得恍恍惚惚,就见她身边有个干瘦老人,颤颤巍巍打开行李,取出一块烙饼。
那块饼像是放了太久,已经生了斑点,和老人干枯的长满斑点的手几乎融为一色了。老人慢慢吃着,脸上却带着微笑,认真听着宣讲。
端仪看看他,取出刚刚在酒楼打包的一包鱼干和肉干递给了他。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端仪。端仪说:“老伯,你吃吧。”
老人双手合十顶在额前感谢端仪,打开鱼干和周围人分掉了。
端仪这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好饿啊!”
她咬住嘴唇,不去回应那个声音。她从集会中挤出来,直奔港口去了。她一口气狂奔到登船的地方,已经陆续有人开始登船了。她急急忙忙走过去。
“船家!我要登船!”
船家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和做海上生意的人没什么两样,都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粝。端仪没觉得异样。
他亲自来扶端仪上船。就在他的手碰到端仪的一瞬间,她听到了一阵狞笑。
是那个一直喊着“我好饿”的声音,正在她脑后狞笑。
她猛然甩开船家的手。
“夫人。”船家的声音平平的。
“我还有事要办,不上船了。”端仪说。她想回头。
但船家站在她面前,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她想转身却转不了。她在心中拼命默念傅冉教她的遁地口诀,却一丝用也没有——对方也在用法术,而且明显比她更高强。
冷汗从她脖子后面冒出来,她双腿颤抖——她知道她很快就会耗尽全力虚脱过去。
“谁来!救救我!”她终于从心底发出了这句呐喊。
仿佛呼应了她的求救,港口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波澜横上,一道白浪直冲青天。
然后端仪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生灵——一条巨蛇从海中盘旋游出,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端仪浑身发抖,她分不清恐惧还是狂喜。巨蛇一圈一圈围绕着她。其他一切都消失了。船家,港口,人群,集会上嗡嗡的诵祷声。全部都消失了。只要巨蛇再用些力,就可以绞死她。
但蛇没有,只是用光滑冰凉的身体温柔地包裹着她。
端仪仰起头,与蛇金黄色的双眼对视。她看到了那里面倒影出的是无尽的风雪和南禅院的灯火。
“我究竟在哪里……”她轻声问蛇。蛇吐了吐信子。
“我要死了吗……”她觉得很冷,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阵暖意缓缓注入她的四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端仪,端仪,睁开眼。”
她睁开眼,傅冉像一个巨人一样站在她面前。他抬起手,巨蛇就垂下头。
“去吧,那迦。”他说。巨蛇松开端仪,游走了。
端仪虚软的身体倒下来,傅冉接住了她。
“我到底在哪里?”她苦恼地问傅冉。
傅冉没有回答她,轻声说:“别说话了,已经没事了。”他用掌心抵在端仪额心,一串咒语从他口中冒出。
端仪睡了过去了。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睁开眼睛,就见天章,阿亨都在她的床前,傅冉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缓缓打量周围——这里是她在南禅院行宫住的房间。
“我到底走了多远?”她的嗓子沙哑,好像很多天没说过话一样。
阿亨抢在天章和傅冉前面说了:“你连山都没下!就晕到在半山了,被找回来之后就一直昏睡,睡过去了五天!”
“啊……”端仪看看傅冉。
“可是我看到了。”她喃喃。
这是只有傅冉能明白的话。傅冉弯腰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知道。”
后来端仪才知道,她一出宫,就被邪灵盯上了,晕过去之后生魂出窍,在港口时差点就被收走。幸而她察觉到不对劲,奋力抵抗了一会儿,才给了傅冉机会救她回来。
“我听你叫她那迦。”她后来问傅冉。
傅冉笑了,反问她:“你幼时就见过她,还记得吗?”
端仪不记得了,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但这一次,她再不会忘记了。
十年之后,端仪已经成了离宫出走的老手。
捉邪灵,驱魔物,不在话下。
小妖小怪都跟宫里的柔弱宫女一样,见了她就避着走。
终于有一日,她又见到了那条大蛇。只不过这一次,她已经褪去了蛇身,换出了人形。
但端仪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世间有几个人,能有一双金色的瞳孔。
“不知道公子名姓?”她却不认识端仪了。她自以为装人装得很像,却不知一双眼睛早就暴露了她是个大妖怪。
端仪以扇掩面,双眼含情:“我姓傅,名元洲。若姑娘不嫌弃,我们不妨结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