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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旧例,李摩空这样的身份,天章是需要正殿与他会面的。不过刚入内城,崇玄司就有人匆匆过来,在李摩空的车前禀道:“法尊,太后刚刚薨了,陛下悲痛,今日实在无法安排与法尊相见。”
车厢一声响动,一只白玉般手推开了车门,车门刚开一缝,猛然从车上就窜下来一只白色幼狮。小狮子大约是在车中闷得久了,一下地就疯了一样乱窜,一眨眼间就消失在人群中了。李摩空的随侍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然后才是一身玄衣的李摩空。
崇玄司的几位术士只抬头看了一眼,都大为诧异。
第四十一代法尊是个骨骼清奇的老头子,虽然一身仙气,相貌却谈不上好,而且四十一代的时间又长,从第一次出现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这六十多年里,世人对法尊的印象早已固定。
必然是一个老成精的老头子。
但李摩空却很年轻,很美。
不是用法术留驻的幻象,是真正的年轻,大约三十岁还不到,身姿颀长风雅,容貌俊逸温柔。因为年轻,所以更显得美。
尤其是那一双像含着水雾一样的大眼睛,似乎什么也没看,又似乎什么都看到了。
“不必安排大殿,我可以直接去见陛下。”李摩空的声音也很动听。只是他说的话让崇玄司有些难办——法尊完全没有服从天章安排的意思。
蓬莱法尊与皇室的关系一直相当微妙。
历代法尊从没觉得自己比皇室低一等。所谓法尊,就是法中之法,是为**。只要顺应天理,不逆天妄为,法尊毫无意外,都能脱离肉胎,修成仙格。在人间走一趟,对法尊来说,不过是短暂的一个过程而已。而一个皇帝,不管他做多少年皇帝,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皇室呢,当然不喜欢这种普天之下,有那么个把人不是王臣的态度。
“这……法尊这几日不妨先暂在上清院休息……”
李摩空立刻明白他让崇玄司为难了。
崇玄司一方面是术士,但另一方面他们是供奉朝廷和皇室,仕途比仙途重要多了,也好走多了。
“告诉陛下,”李摩空微微倾身,向半跪在面前的术士肩上轻轻按了按,“我此行前来,也有为了太后之事,欲为太后魂魄做接引……”
崇玄司众人一听,皆是欣喜异常。
能得到法尊做接引仪式,是大福祉。
“……另请转告陛下,节哀顺变。”
很快宫中就派来内侍,与崇玄司的人一起将李摩空迎进了宫。
宫中已将全部挂上了孝,所有人都换上了缟素。李摩空没有特意服孝,只是正好一身黑衣,倒不违和。
太后还未大殓,天章只是跪在她床前,一下子就憔悴许多。听到李摩空已经到了,他总要露一下面,见他站起来脚步发虚,傅冉上前伸手想扶,天章却直接搭了身边内侍的手。傅冉讨了个没趣,还是跟了出去,他实在好奇李摩空。
三人一见面,俱是一怔。
李摩空像是在看天章,却是在看傅冉。
傅冉像是陪坐,其实毫不掩饰是在看李摩空。
天章先是看着李摩空,然后看到了李摩空和傅冉在互相看。
天章本来就不耐烦法尊,现在更觉得心中不爽快。只是因为听说李摩空是为接引太后而来,才给了好颜色。
说完如何接引太后的正事之后,天章也没心情与李摩空说别的,直接道:“到时候就有劳法尊,这几天朕实在□乏术,就由崇玄司招待法尊。”
李摩空随和道:“无妨,请陛下便宜安排。”
既然说到这里了,天章就准备起身离开了。李摩空却不动,只是看着傅冉道:“皇后。”
傅冉也温和道:“法尊。”
两人只是注视彼此。
“我这次前来,还是为应劫而来。只是应是在此处,不知何人,何物,何事为此劫难。我原以为是你,没想到今日一见,却不太像。”李摩空缓缓道。
傅冉点头道:“我看也不像,法尊不妨耐心等待。”
天章脑中昏沉,隐隐作痛,还要看这两人莫名其妙的眉来眼去,烦躁不已道:“皇后莫非与法尊是旧识?”
傅冉只道:“昨日第一次听说法尊名讳,今日第一次见到法尊真容。”
李摩空却微微一笑:“我虽也是第一次见皇后,却早有耳闻。”
天章没了太后难受至极,看到傅冉还这个样子,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声不吭起身就走。李摩空一点不奇怪,仍怡然自得,傅冉又与他说了两句,道:“这些天宫中要办大事,我恐怕是没有功夫与你详谈……”
李摩空道:“皇后请便。”
傅冉临走时候,终是忍不住问道:“前代法尊,如何了?”
李摩空喜滋滋回答:“升仙了。”
傅冉“唔”了一声,干脆道:“那就好。”
太后薨是大事,新法尊现身同样是了不得的大事。新法尊还要为太后接引,在世人看来,更可称哀荣,须知皇帝驾崩都未必能有法尊前来。天章本人虽不喜法尊,但太后的丧事,自然是办得越隆重越好。
果然新法尊现世的消息一传出去,京中都疯了。
李摩空原来住在崇玄司专门用来接待术士的上清院。这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为了李摩空入住,更是清空了整座庭院。但是每日李摩空一出门,就把一路上都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看一看法尊的样子。
单纯看热闹的有,更多是想着沾一沾仙气。
一两天尚可,天天这么闹下去,李摩空没烦,崇玄司和巡城司就先崩溃了。本来太后停灵期间,京中所有官员,权贵,命妇每日都得去哭灵,李摩空还把路堵得死死的,大家每日越起越早,几乎是每天连个囫囵觉都没有了。
于是请了旨意,让李摩空住到了宫中。
就在天章的自在殿附近有两所小斋宫。地方比宫外的上清院小多了,李摩空仍不介意,独自住了下来。他的随行仍留在上清院。
为太后哭灵的人每日都乌泱泱的一大片,哭晕的有,嗓子嚎哑了的一堆,但傅冉看得明白,这些大多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要说哭得最伤身的,还是天章。
起头三天两夜,是一点都没睡过。因在孝期,傅冉也不好再用药迷他睡觉了。到了后面,睡是睡了些,仍是少,日日又只吃那么一丁点。本来他就为太后祈寿就已经食斋快一年了,如此一来,几乎是一天看着比一天瘦下去。
不过不需傅冉开口,自然有宸君一干人,一个接一个去宽慰天章,劝他多进饮食,安心睡眠。
傅冉身边的陶嬷嬷,沈嬷嬷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自然伤心不已,又担心天章身边,也都催促傅冉多关心照顾天章。
“他眼下最不想要的,恐怕就是我的关心照顾。”傅冉心道。
二十五日后除孝,除孝前夜,天章又是一夜没睡。
他想起了很多事和很多故人。越往前追溯,颜色越斑斓。死去的人,回忆起来,总是百般的好。
“陛下。”傅冉进来了。天章无视了他二十多天,终于主动召了他过来。
守灵的地方没有卧榻,只铺着绒垫,两人跪坐相对。
天章派去涂州的人,在一个月内查访了顾玉媛的老家涂州所有的古寺。傅则诚当年是送去几个少年避难,但那都是亲眷,涂州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傅冉去过。
天章垂着眼睛,声音低哑:“你是母后为朕选的皇后,仅凭这一点,朕就永远不会废了你。”
傅冉“哦”了一声。
好开心呀,不会被废了啊呸。
“所以,你可以说实话,”天章抬起眼睛,“朕命你,说实话。”
傅冉反问:“什么实话?”
天章张了张口,道:“应丰元年到五年,你在哪里?傅冉这个人,在哪里?”
傅冉面色平静,他整理衣襟,坐得更加端正。
傅冉还没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天章就已经感觉到了惧意,他的胸口像开了一个洞一样冷,五脏都在抽搐,力气飞快地从那个洞流失,他又想阻止傅冉说出来,他积攒了那么多天的决心在一瞬间就要坍塌。
但他握紧了拳头,克制住了自己。
“我在叔秀的身边。”傅冉语气平和,毫无阻滞地说了出来。
天章耳中轰鸣,眼前晃过一阵黑影,傅冉的脸就在他的面前,那么平静,他想站起来,不想再看见那张脸。
他一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全黑了。
有人扑过来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