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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前换了块方巾,浸了冰水替床上的人擦拭掌心。热度被表层的凉意带走,但不多久就又重新冒上来。没有静脉滴注,没有抗生素,没有高压氧舱治疗。严重烧伤之后似乎就只能等待天意,白前一贯不信奉鬼神,此刻却忍不住想跪下来替床上的人祈福。
如果他能下跪的话。
茶馆中见过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劝道:“公子,您也去休息会儿吧,这儿有我守着。”
白前眼睑微挑,目光随即又落了下来,沉声道:“我睡够了。”
“您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白前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语调轻缓,像入了幽冥的鬼魅:“在那之前,我睡了一整晚。”
那人似乎想叹息,却硬生生憋在喉咙里,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白前叫道:“麻烦你,把门带上。”
叹息终究还是没忍住,从嘴角溢出,屋内充斥着让人抓狂的压抑。白前再次将方巾沾湿,替床上的人擦掌心,希望高热能在下一秒就停止,希望下个瞬间就看到活蹦乱跳的人。
正月十五,月圆之时。穆府惨遭灭门,只活下来这一个。
白前机械的重复着这个动作,小心且轻柔。
景西推门而入,叫他来的下属略显局促,替他掩了门就迅速躲开了。景西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白前一双手冻的通红,指节僵硬,动作笨拙的不停的沾水、擦手心。有阵火从焦躁的心底窜起,像是要烧掉一切,拉这个世界陪葬。
景西毫无说明,粗暴的握住白前的手腕,强迫他停止动作。白前如之前般,轻抬眼睑,微仰着头,看到景西的侧脸和下颌。
白前语调并不激烈:“放手。”
景西觉得这张失魂落魄的脸简直太碍眼,厉声道:“这等事交给下边的人做,你何必作贱自己!”
白前重复:“放手。”
“不放又如何!”
白前挑眉:“折了我这只手?像之前一样,打碎我的腿。这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景西也是几日没睡,眼底的青色显露着他的疲惫。白前倒还好,只是坐在这床边发呆、出神,他自强行带走白前之后就没有停歇,四处奔波处理事务。难得有个空闲,手下来报,他又起身来看白前。
景西烦躁的甩开白前的手臂,转身在椅子上大喇喇的坐下来。白前被惯性带着趴倒在床上,慌手慌脚的坐起来,怕压到了床上人的伤口。
白前讥讽道:“你就是看我是个残废好欺负。”
景西揉眉心:“我没有。”
白前只管说自己的:“你仗着我没有腿不能走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景西瞬时单手拍桌,震了桌上的茶壶瓷杯都跳了跳:“我说了!我没有!”
白前肩背笔直,绷成一条直线,嘴角轻佻,“呵”的轻笑一声。
景西也被自己的行动吓了一跳,敛神压了压心中的情绪,景西尽量让声音平静下来:“白前,你心中不痛快,大可发泄出来。”
白前没有说话。景西继续揉眉心,继而满心窝火的挥手打翻了桌子上的瓷器,踩着一地的碎片摔门而去。
白前继续将方巾浸到冰水里,握着床上那人的手,掌心炽热,像是又把自己带回那场火之中。
景西去而复返,脚尖在碎片上踢过,发出清脆的声音。景西尽量让自己冷静:“白前,我们需要谈谈。”
白前反问:“谈什么?你不是一向都不爱说话么?”
景西被他刺的难过,冷声问道:“你一定要如此么!”
那个下属进门来清理碎片,景西挥手:“退下!”女人立刻急匆匆的退了出去,极有眼色的将门关好。
白前看起来不想说话,反倒变成了景西主动:“我也不愿看到穆家惨遭此祸。”
白前问:“那你为何不提前说出来!”
景西的声调略微暗沉下来:“我不能确定。”
白前摇头,手指将方巾攥的特别紧:“出了事之后为什么不救人?”
景西略微停顿:“来不及。”
“来不及?”白前指着床上的人,音调近乎尖利,“那为什么悦观躺在这里?她不是活下来了么?你为什么不去救她!早一步就不会变成这样啊!”
被指尖指着,穆悦观毫无知觉的躺在那里。脖颈和脸颊上都裹了纱布,浓重的草药味扩散开,让人心惊胆寒不忍直视。
白前问道:“真的是来不及么?”
景西坚定回答:“是。”
手指不能再紧,濒临极限下,白前忽然扬手掀翻了铜盆。水四溅开然后落地,落在皮肤上几点,凉的透彻心扉。白前终于如景西所愿,发泄了出来。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狗屁东西!你不确定,你来不及,你只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你能不能问问别人的意见?你要做什么能不能支会一声?”
景西抹掉脸颊上的水滴,垂眉敛目的神情,好似是在擦泪。
白前嘶吼道:“你不确定,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等到穆府的人全部死光了,全部都死掉了!你确定了没有?”
景西辩解:“我不曾料到曾伯醉酒误……”
“误事是吧?怪他是吧?你提前说明白他还会不会喝酒!?”白前呼吸有些急喘,继续道,“你要救天舒,用我换他,我没话说。你让人劫我提前说一下能怎样?”
景西沉默。
白前往前数:“你要揭露那个地下作坊,你也有你的一套想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按照你想的去做。你能不能提前问问我,我不是不愿意和你合作啊!”
景西神色僵硬,显然被白前戳中了痛点。
“你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哪一次不是?结果呢?哪一次办成功了?成功了没有!第一次我差点丢了命,第二次我彻底废了这条腿。这一次呢?穆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穆青涧失踪,穆悦观身为女孩子的容貌!就因为你‘不确定’,全部没有了啊!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景西的目光终于落在穆悦观脸上,语句艰涩,一字一句的吐出:“穆悦观会救回来,穆青涧我也派了人去找。穆家,也绝不会倒。”
白前愤怒的推倒手边的木架,雕花圆架翻到,砸在铜盆上,又是一阵巨响:“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事到如今你还是在那里自说自话!”
景西目光微沉,定在白前的腿上,厉声喝道:“你做了什么?”
白前微愣,低头看到外袍下摆被带了起来,露出淡青的中衣。白前抬手欲掩,景西率先一步压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拽下他的裤子。
右腿膝盖和左腿残端上有几处刀伤,伤口短小,却极深,像是一刀刺下去便止住了。景西看着白前的腿,血还在向外渗,便忘了残肢给他带来的视觉不适。
景西的声音降到冰点,额上青筋暴起:“这是什么!”
白前忽然就没了力气,像是松懈的气球,整个人像一株蔫掉的植物。白前道:“和你没关系。”
景西怒不可遏,气到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他因为白前自残伤害自己而生气,更不能再次去伤害他。无意间,压制白前的手便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白前的手折断。
白前呢喃:“别看我。”
景西看他神态越发不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咯噔一声。白前在他眼中一直是虚弱多病的形象,但除了身体上的残疾,他从来不知道白前有什么病症。
白前呼吸越来越急促,频率加快,蜷起身体,刚脱离禁锢的双手迅速的去掩盖下身。景西脱下外袍盖在他腿上,叫了大夫进来。
大夫取了个布袋罩在白前脸上,抚着白前的后背劝慰道:“请放松些,别紧张。”
良久,白前才渐渐平静下来,瘫软在床尾,浑身乏力。景西抱着他,让他靠在怀里。
大夫躬身回道:“这是紧张引起的呼吸过疾,并无大碍。”
景西像是也累坏了,挥挥手让人出去:“留些治刀伤的药。”
等所有人出去,门也关好。景西放开白前,蹲在他身边,去掀他腿上的衣服。
白前将棉衣压在腿上,死活不肯松手。
景西沉声道:“只是帮你上药,你放松些。”
白前摇头:“不用。”
景西的火气又窜上来,皱眉斥责:“不上药如何好!你一定要作贱自己!?”
白前垂首,这番折腾下来,没了刚刚的咄咄逼人:“我是同谋。我……”
白前抬头,对上景西的眼:“我恨自己没用。”
景西心头震惊,这才明白自己打碎他的义肢,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景西将药递给他:“你自己擦。穆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你我都有错,但罪不在你我。”
白前没动。
景西将药放在他腿上,沉声道:“我便提前告诉你我要做何事。明连,桂古明家,不铲平他们,我誓不罢休!”
景西目光灼灼,定在白前脸上:“要不要来,都随你。”
穆悦观的呼吸轻浅,这个始终对自己的好的姑娘,一夜之间失去全部。白前不愿面对景西,更不想看到她无助的样子。
天平摇摆,最终,白前深吸一口气,坚定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