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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沿着雉河岸边的柳丛往回走,丁建的话还在额耳边嗡嗡地响着。额忽然觉得丁建的话有道理,为了自己的前途,是得跑跑路子了。
可是,跑路子送礼,是额从未做过的事情,关键是丢人现眼。额们是啥么人?是文人啊,是追求高尚情操的人啊,额们怎么会做那些小人做的事情呢?额堂堂一位文化馆馆员,一位诗人,一位当年打土匪的英雄,低头哈腰地到吴中面前去送礼,多不要脸,这不跟当叛徒差不多了吗?可不去送礼,不走门路,说不定就将自己象盖房子塞砖头一样,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砖头虽说都是盖房子的,可砖头与砖头可不一样。用你盖门楼子,你就高高在上,用你当垫脚台子,你就被千人踩万人踏。
能有个什么方法,不送礼,又达到送礼的效果就好了。额想。
在那些矛盾心理的促动下,额决心失一次足,做一回小人,当一回叛徒,给吴中送一次礼。额正愁着送什么礼物合适时,忽然发现河边有个圆圆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王八,还未等额靠近,那王八便一骨碌翻进水里去了。
啊,有了,送王八吧。
在雉水县,王八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说它的名声不好听,一说王八,就认为是骂人,因为生活中的王八一词,已不是一种水生动物的名称,而多半是概念化的生活用词了。那个年代,就是做菜,大家也不吃它,因为那家伙特别?,谁也不会做王八菜,也不知道怎样吃王八。除非谁家孩子得了病,才去买只小王八补补元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吴中却是喜欢吃王八,也会烧王八,他烧的王八,那香味能一连串的弥漫到好几户人家。在他的带动下,县委机关特别是几位县领导,都学会了吃王八,烧王八。也就是这个原因,不少人到他家去,都顺便带一只王八。那时候,送王八,并不算送礼。其一,王八很便宜,一斤王八只要五角钱,送只王八就象给你扔包烟似地,这叫送礼?其二,王八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好吃,又不好看,又不好玩,送给谁谁也不会多稀罕。总之,送王八与送金送银送好烟送好酒性质上是大不一样的。
回到宿舍,丁建听说后说额的脑子开窍了,很高兴,他歪在床上,翻着一张红色造反报,说:“小汪,你只给吴中一个人送恐怕也不行,你不想想,现在搞的是大民主,吴中虽说是核心组长,他能一个人独裁吗?你还要给副组长王大友、三结合的群众代表李招妹也送一只,这样,吴中一发话,他们二人一表态,其他成员也都是看脸色行事的,你的事还不就成了?”
你看,还是人家丁建,多有智谋,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感激:“嗯,你说得对,不就是几个王八吗?”
“你说谁是王八呀?”丁建笑了。
隔了两天,额回了趟蛤蟆湾。
额到了蛤蟆湾,并木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眼牛三家。额见了牛三,说:“三哥,额有事要求你的是。”牛三说:“你都是县里的官了,啥事能求着我,只有我求你差不多。”额说:“你给额弄三只鳖王来,额有用。”
王八又称老鳖,牛三不会种庄稼,却会捉鱼摸虾,特别是捉鳖,本领灰常大,他一眼就能看到水底,无论是那鳖藏在泥里、水里,草里,他都能一眼看出,逮个正着,所以,他就有个外号叫做鳖眼牛三。牛三出去捉鳖,往往只背个口袋,拄着一根棍子,沿着河崖边走边瞅,瞅到了那儿有老鳖,就用他手中的棍子一扎,然后伸手往水中一摸,就拿出一只老鳖来,放在口袋里。早晨出去,中午回来就有半口袋老鳖了。为了保持生态平衡,他在捉鳖时并非一网打尽,而是隔着鳖窝去捉,而且只捉嫩鳖壮鳖,不捉子鳖、母鳖和鳖王。什么是鳖王?就是三斤以上的鳖,在一群鳖中占有首领之位的公鳖。牛三这样的捉法,使他在蛤蟆湾就有了棵摇钱树。虽说这摇钱树也摇不出多少钱来,但糊口是足够了。
这时光,正是五月麦黄芒的时候,也正是鳖下蛋的时候,牛三早巳收了他的棍子和口袋,不捉鳖了。就说:“有志,不是我不帮你,这是不行的,我不能为了你改改口味就犯了天条,你想吃鳖,就等俩月,让这些鳖将后子孙留下来,再改你的口味也不迟。”
额说:“等不得了,额要它是有急用的。”
“怎么等不得呢?莫非用它做药引子?做药引子有只马蹄鳖也就够了,何需三只鳖王?你知道不?三只鳖王要影响几百只子鳖呢,不可不可。”
见牛三不答应,额就将实话与牛三说了。牛三这才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前途也是挺重要的,可要灭三只?王,让我破了规矩,今后要遭报应的,你得对着这蛤蟆湾烧三柱香,就说天庭要请三位鳖王回去,请各位鳖王不要怪罪,我才能给你去捉。”
这不是搞四旧吗?额心里说。但不答应牛三的要求,额也不会去捉王八?,于是,额就偷偷地找到一位阴阳先生,从他那里买了三柱高香,一本正经地在雉河岸边燃起,对着河面咕叽了一翻,牛三这才说,好吧,明天等着我给你送王八吧。
额为吴中送王八,不敢在白天,额书生气太足,木有那个胆,就选择在晚上。那天夜晚,额提着三只硕大的王八,就直奔了县委大院。
大院里的灯火闪亮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这是发电厂的发电机不稳定的原因。那个年代,不象现在这么先进,供电系统没有联网,各个县市都有自己的发电厂。额们县的发电厂功率不大,白天供油厂、机械厂开机器用,晚上就给县城照明用,每天下午六点钟发电,十二点熄火。来电时,县城里的几条主要街道上的路灯就亮了,很好看,人们就在灯下设摊做生意,人们也就在摊位前走动,电影院、戏园子前更是热闹,人气更旺一些。可是,到了散电影散戏,一般在十一点过后,人就稀了,夜里十二点电厂准时下班,县城里就黑呼咚咚的了。
额将三只王八先藏在宿舍里,想等着电影院、戏园子散场。熬了不少时光,才听到了街上的人们传来走动声,额看了看额的走一走拍一拍的罗马表,显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额觉得这时候差不多了,额去送礼没有人能看见额了。于是,额就拎起三只捆好的王八,做贼一般地出了门。
走着,走着,额心里又开始发慌了。心想,这样好吗?为了争取我个人的位子,提着礼物到领导那儿去丢人现眼,若是让人们知道了,额汪有志还有脸见人吗?想了想,不能这样做。就又回了回去。可进了宿舍后,却又反悔了,不去送礼,吴中本来就恨额,造了他的反,与他结了梁子,他不正好在这时候给额眼里下蛆吗?丁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啊,只要额到他面前去一次,就等于表达我知错了,给足吴中面子了,吴中人家是县领导,是大人物,宰相肚里能撑船嘛,还会和额这样的小人物一般见识?想到这儿,额又改了主意,再次出门,提着三只王八给三个县领导送礼去。叽。
由于额是在矛盾的心情中去办这件事的,所以,走路就不专心,一边走着,一边还是思索着,这样,额一边往前走,一边肚子却往后转,总是犹豫不决的。就这样,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间就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忽然,路灯就一下子熄火了。夜间十二点了,全城一片黑暗。这时,额气得直想打额自己的耳光,恨自己不成事,木出息,当断不断,弄得瞎灯黑火的,还咋么去上领导的门?正后悔着,额却又豁然开朗起来:咦?这不正好吗?额本来做这亏心事是怕见人的,是不可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现在全城都被夜幕隆照了,谁还会发现我的丑恶勾当呢?真是天助额也!想到这里,额加快了步子。
果然,夜幕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木有碰到。
额很顺利地来到了吴中的家门口。
他的家就在县委大院里,这是一排十二间联体的平房,中间分割成三家,他住在东首,各家都有实墙隔阻着,各家都留足了半亩地的大院子,里面建有厨房,花园、菜地,栽有果木,很是舒服。后面的两家就是王大友与李招妹的,他们是群众代表,但这时他们也变成贵族了,住进了县领导待遇的房子。
额悄悄地来到吴中家的院门外,拉出篮子里那只最大的老王八,就想敲吴中的门。手刚要敲,额又改了主意:这么晚了,都十二点多了,谁家还不睡觉呢?这时候打扰人家,是让人家高兴呢还是让人家讨厌呢?想了想,正好额也不想面对吴中,就将那只最大的王八挂在了吴中的院门门环上。吴中的那只最大,为了怕搞错,临来时额还特意在拴王八的小绳子上挂了一个小铁牌子,上面写着:吴中。另两个小一点儿的则写着两位副组长王大友和李招妹的名字。额想先把王八送给他们,让他们不知道是咋么回事。之后再告诉他,这王八就是额汪有志送给你的。至于额为什么要送王八给你们,还要说么?再笨的人也会明白的。想到这儿,额特得意,认为额太有才了。
第二天,吴中还木有起来,晨练的人们就在开始在县委大院里活动起来。吴中的家正临着小区里的主干道,主干道又与一个健身的广场连在一起,所以,吴中家门外就显得十分地热闹。
几位老同志正在小广场一圈一圈地散步。忽然有人叫道:“王八!”
随着叫声循去,大家看到吴中门上挂了一只足有四斤重的大王八。这样的王八就是在当时,也是不多见的,谁不感到新鲜呢?况且,革命实行了大联合,吴中就要当县委书记了,弄个那么大的王八挂在门前是什么意思呢?
木有人再锻炼了,都在吴中门前看王八。人越围越多,后面的看不见就问前面的:“啥东西?啥东西?”前面的就顺口说:“王八。”也有看了那个小牌牌的说:“吴中。”
吴中爱睡懒觉,开始没理会外面发生的事,后听到人们都在他家的院门前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以为又有人搞无政府主义,在他家门上贴大字报。又听人说:“吴中”“王八”“王八”“吴中”的,就很气氛地猛一下子把大门打开了。
“什么王八吴中,吴中王八的?有这般讲话的吗?”
开门的那当儿,那个王八也跟着甩,便迎着吴中的胳膊咬了上去。吴中吓了一跳,一看是只王八,便腾出另一只手去打,哪知那王八却是叮死口的货,越打咬得越紧。晨练的人们开始见吴中出来了,都有意地往后退,这时候又看到王八咬住了吴中,就又涌上前来帮助他解脱。还是看大门的老周急中生智,点根了香烟,将那王八的头烫缩了回去,吴中才得以解脱。
此时,吴中又气又脑,这时候看到那王八上还写着自己的名字,更是怒火满腔,对着那王八一脚狠狠地踢了过去,那王八象个车轱辘一样滚了好几个圈儿,惹得大家再一次地哈哈大笑。吴中气得将门一关,不出来了。
可县委大院里,却更热闹了,这时候,送给李招妹和王大友的王八,也被晨练的人们发现了。大家都在猜测送王八的人是啥意思,吴中被门上挂了个王八还是有情可原的,因为他是老书记,得罪的人多,骂他一个王八,借机羞辱他一下,也是一种无奈的反抗,是可以理解的。但王大友与李招妹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呀?他们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农民,都是在刚从基层选上来的,两派双方都能接受的,才搬进县委大院,认得他们的人还没有几个,羞人家干嘛呀?
特别是李招妹家,还发生了一场战争。
李招妹的男人开门出来买油条,门上的大王八一甩,湿乎乎的王八盖贴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看清是一只很大的王八,气得回头就将正睡在床上的李招妹给捞了下来,二话不说,朝屁股就打:“叫你不要脸,叫你在外头瞎胡搞给我挣绿帽子,弄得王八招牌都挂在门上了。”于是,李招妹家便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县城,好事的人说:“这是反动所为,三位领导都在门上挂王八,那就等于说咱们的领导班子成员全部是王八,额们在王八的领导下,如何能将伟大的运动进行到底?这不是反动是什么?”
这一切,额都不知道。额那时反觉得一件很烦的心事办掉了,心里轻松了很多,吃饭也香了,睡觉也安稳多了,只等着吴中给我好消息。可是,等了好几天,却不见有好消息传来,额便有些着急了。
那天,额看到吴中一个人在办公室写大批判文章,额就笑嘻嘻地凑了上去,想提他个醒,让他知道我已给你送礼了,你也该将我的事给办了。
吴中见了额,问额:“有事么?小汪?”额说:“吴组长,额给你送的老鳖好吃不好吃?”吴中怔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过来,知道那王八原来是额送的,气得一时讲不出话来,只用手往门外一指:“你....你....太无耻...滚!”
咦?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吴中最喜欢吃王八吗?怎么额一烧香老佛爷就调腚了呢?这个丁建,他妈妈的,是不是又出骚主意害额了?于是,额二话不说,就找丁建去了。
这样的消息,当然传得很快,一个上午,整个雉水县城都知道了额为核心组成员门上挂王八的事。对于这件事,县委大院里的人看法不一。有对大联合或对吴中不满的人很是高兴,认为额有骨气,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是条好汉,不愧为是打土匪的英雄。也有人说额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不落好反被揣了一脚。有人说得更难听:啥么呀?这叫割**敬神,罪也受了,神也得罪了。后来,虽然额托丁建到吴中那里作了解释,额又登门向吴中作了赔礼道歉,但这还是难以解除吴中心中的郁闷。县委大院里不说,社会上也将此事传得沸沸洋洋。酒桌上,有一段时间都是这类话题,还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添油加醋,把吴中这个刚结合进班子的一把手丑化得不象个样子。特别是那些造过吴中的反,事后又没安排上好位子的干部,暗中则不叫他的名字和官称,却给他送了个外号:王八书记。叽。
这个后果就是额造成的,本来,额不说被提拔,但恢复额当初的副馆长职务还是木有问题的,吴中一句话也就过了。有了这件窝心的事横着,额只能还是文化馆的办事员,依然哼着娘子腔辅导群众排练开展文艺大批判的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