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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科举,三百六十九人,成为新科进士。陆近一眼扫去,上百号人,依名次排列,大多相貌堂堂,有些书生气,也有些穿金戴银,流里流气,年岁由极轻到极长,由少及老,由老及少,可谓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后,各朝臣分列而站,谢临退于不远处,尉迟正直直而立,这一干新科进士,已有几分好奇,偷偷向那边望了过去。
陆近正方慨叹,天子已命太监赖昌,将一干进士各处安排,上至留京者,下至散各地为官者,皆说了个遍。
他注意到,这分配却有那么几分奇怪,大多数皆至于地方官,唯有少数者,却被置于京城。
状元陆近,探花沈和英,皆被留京,还有这进士排名倒数的几位,也被留在京城。
圣旨不多时,便已宣读完毕,陆近干干脆脆地谢主隆恩,一干进士尽叩首,一干朝臣亦叩首。
却见这众臣当中,唯一人,立在中央,一脸不满,喝声道:“草民反对!”
他这一喝,直萦绕着朝堂大梁上,转了三圈不止。
今时今日后,这一干进士便再也不是进士了,这圣旨一下,皆已为官,该自称为臣。
而这人却仍自称“草民”,显然是心有不忿,要与天子抗议到底了。
众人的脸均变了颜色,陆近已听得分明,这人显然是那考中了榜眼的解伦了。圣旨都发了,解伦却竟然抗旨,此当为大逆不道。众人皆恐陛下雷霆之怒,不由头低得更低了。
明重谋挑了挑眉,忽觉这一人站着,众人跪着的景象,有那么几分熟悉。他瞟了一眼进士后面,跪着的一干朝臣,也有一人,站得笔挺,正是谢临。
明重谋不由失笑,才方想起来,这站着那人,要是换成了谢临,不就是每日上朝,宁十足厌烦也不得不见的景象么?
明重谋耐着性子道:“解伦,你反对什么?”
解伦向天子拱了拱手,昂然道:“草民自诩学不下状元,腹中墨水不下探花,为何陆近、沈和英二人却可留京?”解伦侧目,一扫进士后几位,怒声道,“更何况,这后几位,穿金戴银,流里流气,排名居后,便说明学识不佳,无读书人之风骨,更说明腹中墨水少,书读得不够。”
这几句,倒教那几个后几名的纨绔子弟,顿时脸色一变,宁触怒天子威严,也要对解伦怒目而视。
这几个纨绔子弟,正是谢临收受贿赂后,故意提拔起来,放到科举最后的几名中去,此刻被解伦指出来,倒也几乎等于薄了谢临的脸,扇了谢临一个耳光。
邢余、左明两位大人,还有几个心知肚明的,更有听到风声的,都不由往谢临那边看过去,暗暗打量着谢临的脸色。
却见谢临目仍保含寒霜,薄唇微微勾起,似笑而非。
这几人登时又低下头去,暗暗打了个寒颤。
解伦浑然不觉,只带着一股怒气,寒声道:“这几人,尚可留于京城之地,而草民,却被置于偏远之地。”解伦双目炯炯,直直盯着天子之目,“陛下,草民心有不服!”
“哦?”明重谋故作深思之色,“这……圣旨已发,朕金口玉牙,说过的话,不能才收回来,解伦,朕看你倒并非如何抗拒这个旨意,你无非就想要个让你能不抗拒的理由,可是如此?”
解伦只觉陛下深具威严,此话一出,令人不能拒绝,便低下头来,咬了咬牙,道:“正是。”
“好,那朕就给你理由。”明重谋顿了一顿,高高唤了一声,“谢临,”明重谋指了指解伦,“你给他解释解释,这些官位,是你来拟的,这外放还是留京,也是你定的,有人提出疑义了,那你就给他解释解释罢!”
解伦一怔,忙转头看过来。
见那当朝丞相,只是垂眸,顶多抬眼,淡淡看了一眼解伦,便又垂了下去,那人声音也是黯哑清淡的,“臣想来,倒不必耽误大家了,各位谢恩的谢恩,叩首的叩首,这一个例外,臣私下和他探讨探讨,相信不多时,他便明白了。占用我朝众臣和各位进士的时间,这就不必了。”
明重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方道:“好吧,解伦以为如何?”
解伦英挺的眉毛狠狠地打了一个结,又看了谢临一眼,方才低头道:“甚好,草民定要听听丞相大人的教诲!”
众人只觉这谢、解二人说话,都有那么几分相似,这解伦年轻气盛,却和那奸佞一样,没事就给人添堵。众人顿时对解伦也没了什么好印象。
明重谋见二人都打算私聊了,自然从善如流,立时便道:“那便这样,望各位新科进士,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我大楚朝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众人又叩首道:“陛下圣明。”
等散朝后,陆近凑近沈和英老乡三人,大笑道:“你我从今时今日起,各奔前程,为祝各位前程似锦,我等今日当不醉不归才是。”
应宗、马志华皆频频点头,“理所应当,今日确实该当庆祝。”
唯有沈和英露出半喜半忧之色来,心不在焉道:“确应如此。”
陆近虽爽朗,却也有那么几分细心,见状不由疑惑道:“沈和英,你怎么了?又忧又喜的,这可是个好日子啊,你忧从何来?”
沈和英皱眉道:“你们发没发现,那个解伦,名字有几分熟悉,相貌,也似有几分熟悉。”
陆近三人想了想,便点点头,陆近早就注意到解伦的那几分诡异的熟悉感,不禁反问道:“那又怎样?”
“我只怕,解伦这名字,可能是假的。”
三人这才吃了一惊,“假的?”
“解伦,谢临,”沈和英问三人,“你们觉得,这两个名字,听着像不像?”
陆近登时拊掌道:“正是,我还奇怪,解伦怎地听着这么耳熟,一听你这么说,这就难怪了。”
“而且,”沈和英道,“不止名字,他的长相,也有那么几分眼熟,我刚才已经说了,你们可有发现?”
三人略一思索,更如吞了一个鸭蛋一样,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这……解伦的长相……他……”三人惊讶的,都不禁结巴了起来。
沈和英沉重道:“不错,解伦长得,起码有五六分,和丞相大人很像。”
“这解伦,恐怕和丞相大人,有那么几分亲戚血缘关系,但再亲戚,也不必另起一个同音之姓‘解’,更不必起和丞相大人如此相像的名字,”沈和英道,“所以我才推断,这‘解伦’,是一个假名字!”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也许他只是真的和丞相大人名字相似,相貌又相似的呢?”沈和英打了个哈哈,搂过陆近三人,大踏步道:“喝酒,我们先喝酒去,有什么事,明天再去想!”
“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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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天可怜见,你我相聚于此。听说天下权臣,我朝丞相,竟是叔父的名字,侄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侄儿……侄儿还以为,您也和我的父母兄弟一样,早已死了……”
这近二十岁的小伙子,站在面前,大叫自己叔父,还对着自己哭得不能自已,谢临有一时之间脑筋错乱的感觉。
谢临本来只是打算把解伦叫到近前,好好教导一番,叫他明白,这天下,这朝纲,这社会,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他所能左右的道理。
结果她刚要和他面谈,这解伦便直接开始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还大叫“叔父”,好像还确认了自己就是他叔父似的,一脸感动,盯得谢临莫名。
半晌,谢临方才恍惚想起来,她族里还真有几个旁支亲戚,矮她一辈,孩子该叫她“姑姑”,叫她兄长为“叔父”。估计这个解伦,是把她误以为是她的兄长了,难怪会这么叫。也难怪,那旁支,本就和她家本族不太亲近,也勿怪他会认不出她的面目身份来,更何况谢临考中进士的时候,这个解伦,还只是半大的娃娃,她当然也就认不出他究竟是谁。
谢临也不戳破,见他哭得又伤心又喜悦,心中有也几分感动,“……我也以为,村里的人都死了,谢家,许多家的人,都被洪水冲走,再也找不回来了,你……”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以为,亲人们,再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今日今时,竟能在此处,见到自己的亲人。
他依然哽咽着,“那天暴雨,洪水,没过了小溪,没过了桥,我只听到,大人们一直在说‘涨水了,涨水了,逃命,逃命’。后来真涨水了,河水泛滥成灾,家里的东西全被冲跑了。娘亲一直护着我,我们爬到房顶上,可是河水还往上淹过来。我们还驾着船,想驾着船,也许能捡回一条命。”
“结果大水一冲,小船翻了,娘亲把我护在怀里,我们被冲跑了,就这样过了两天,我被冲到岸边,当时水淹得我头昏脑胀,幸好常常游泳,不至于不会换气,但是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
“……看到我娘亲,她被河里的礁石撞晕了头,又咽了水,早就过世了,可是她还一直把我护在怀里,一直护着我的头。”
“她怕我和她一样,被礁石撞晕了头,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水灾里。”
他说得很慢,也许是难过,也许是想起了他的娘亲,也许是喉咙中的泪,使他说话艰难。
他露出很哀伤的表情来,明明已经是个近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可是也许是他太年轻了,在发洪水的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
谢临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把他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感到肩膀上的衣衫,有几分湿意,是这个年轻人的泪。
他也忍不住环住她的后背,闷闷地说:“叔父,你别怪我,你……你有几分娘亲的味道,让我忍不住亲近。”他刻意轻松地说。
他觉得也许对方会笑起来,就像他能把很多人都能逗笑一样。
可是她却问道:“你叫什么?”
“谢伦,我叫谢伦。”
“你的名字,和我们兄妹的名字,听起来很像。”
谢伦恍惚地忆起,他是应本来有那么一位姑姑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已经有些记不清。
他还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这个人,已经是一朝丞相了,权倾朝野,难道还能真的忆起当年,族里的那几分情谊?
他记得,市井传言,谢临其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无情专权,若非他看到这个人,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那个传言中似乎十恶不赦的权臣。
她沉默了一会,又道:“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叫我叔父,叫兄长,叫哥哥,什么都好,如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就如我的弟弟一样,我定照顾你,令你衣食无忧,性命无碍。”
她看了看他,又笑了,“不过,也许你不需要我,你如今已是榜眼了,前程似锦,又何需这些?”
谢伦心中大喜。他等了这么久,正是为此。
丞相谢临,果然不似传言,还是有些心软的。
谢伦决定趁热打铁,“那兄长,”他从善如流,有些试探地说,“我能不能留京?”
他只等着对方立刻说“好”,却等了半天,也未见一个好字,他挣脱她环着他肩膀和头的手臂,看向她的眼睛。
那其中,深而沉静,波澜不兴。
半晌,谢临方回答道:“不能。”
说话之间,她依然沉静安然,她如深井一样深邃的眼,就如她如磐石一样坚硬的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解伦和谢临是亲戚。你们失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