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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宴上,谢临展示的信手胡来乱七八糟的画作,使得朝中众臣几乎皆认为,谢丞相胸无点墨,只怕当年那探花之名,也不知是从什么手段得来的。
谢临似乎也无动于衷,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全然不管,谣言却也越演越烈。
“人都有劣根性,”当墨儿对谢临全然不管的行径有所疑惑时,谢临这样说,“你家老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能力强官职高权力大,别人自然嫉妒。”谢临摇头晃脑地说,“勿怪,勿怪。”
言语之间,竟似颇为自得。
墨儿便撅着嘴,“什么‘老’爷,你很老了么?”
谢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连与人争斗之心都没有了,能不算老么?别的大臣这个岁数的,几个孩子都有了。
看着他们抱着孩子活蹦乱跳一脸温馨的样子,怎么能不嫉妒?别人嫉妒他手中的权势,他只不过嫉妒的另外一点罢了。
说话间,却见门外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爷,宫里来了人,请您进宫去,”他四处看了看,小声地说:“听出宫来的公公说,陛下似乎心情不大好,让您赶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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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临向陛下躬身叩礼的时候,明重谋正负手向天,御书房的纸啊笔啊墨啊砚台啊,掉得哪里都是。
那黑漆漆的碎片,还有龙纹痕迹,那是筑阳小国送来的贡品,还有那青瓷瓶,龙云釉彩的,也碎成了渣渣,那是定窑出的珍品,几年也弄不出一个的玩意儿。往日里,明重谋对这些东西宝贝得很,有的连谢临都碰不得。
这会倒全成渣了。陛下竟也不觉得可惜?
太监总管赖昌一路上一直啰嗦,用各种形容词形容皇帝暴怒,盛怒,龙颜大怒,奴才们很怕,非常怕,特别怕,怕得直哆嗦。
谢临初听的时候,还觉得赖昌未免言过其实,此时一见,不禁有点傻了眼,这御书房几乎已经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找了几处空隙,一点一点迈了过来,但又觉得此路途实在艰难,只得在离着圣上还很远的地方,就躬身行礼,心说陛下有事,我们说几句话,也就完了。
不想谢临“万岁”两个字刚一出口,明重谋便猛地回身,两眼一寒,便龙行虎步向他迈了过来。地上还有砚台瓷瓶的碎渣呢,他瞅也不瞅,直接踩了过来,只听得“咔嚓、咔嚓”几声,连谢临都替他脚疼。
于是他不禁脱口直呼:“请陛下小心脚下!”
就这几个字的功夫,明重谋已经踏着满地碎渣,直接站在他面前,一对龙靴在一处碎渣缝隙处站定。他定定地看向谢临,轻哼道:“原来谢丞相,也会关心朕。”
他说的话声音十分低,谢临没听到,所以微微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也会出现在向来冷静自持的谢丞相脸上?
当真不可思议。
明重谋想着,忍不住伸出手,想抚他的眉,却听谢临道:“听陛下似乎急寻臣进宫,不知究竟是何事?”这一打断,明重谋的动作顿住,回过神来,他暗暗放下手,沉声道:“朕听说,你赠了那副画给尉迟正?”
谢临不知他此问用意何在,只点了点头,“是。”
“你还将尉迟正扫地出门?”
“是。”
“……那时候,尉迟正向你下跪?”
兵部尚书向丞相下跪,虽然丞相比尚书官职高,但此事仍然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此事皆瞒不了陛下,而且也不必要。
于是谢临亦道:“是。”
明重谋看着他似乎死不悔改的样子,忍不住心中有气,“朝中本来对你的争议就够多了,你也不知道收敛一点,”他一指地上一摊被扫在地上的奏折,“你看,这些就是参你的奏折,一本接着一本,通通摆在朕的御书房里,”明重谋狠狠地皱起眉毛,“朕天天看这些,简直不胜其扰,一打开,全都是参你的。”
“谢临,你少折腾一点,位置也就更稳几年,”他看着谢临,重重一哼,他手拍了拍谢临的肩,手下的触感十分清瘦,令他忍不住说话也柔和起来,“你是朕的老师,朕的监国,朕的丞相,朕的左膀右臂,朕还需要你。”
现今还需要,那就是说,总有不需要的那一天。
谢临如醍醐灌顶,倏地悟了,“臣懂得,臣自然不会做令陛下为难之事。”
明重谋点了点头,忽然道:“那幅画,你真给了尉迟正?”
这还有假?
谢临于是点头。
“……谢临,你实话告诉朕,那幅画,你是否真的想要涂成全黑?”
谢临想了想,“陛下何必知道?那画既然赠了人,那就是那个人的,与臣自然已全无关系,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打紧?”
“朕可以不问,但只要谢卿给朕再做上一幅意境全然一样的画。”
谢临失笑,“陛下,您不觉得您有些强人所难了么?画本就为画,全凭一时心意,过了那时再去回味,也画不出来第二幅了。陛下已习过画,想必这点道理,也是懂得的。”
明重谋沉思半晌,方道:“那看来,你那幅画果然并非无意而做,当初朕也以为你信手胡作的,但听你方才一说,这画果然并不是随意所做,朝中谣言,果然是谣言。”
当时,明重谋亦见那那勾勒之处,尚有留白未涂成黑的部分,提笔转折压笔有力,若说谢临随意所做,他也是不信的。今日一听,果然如此。
谢临一诧,忽觉露馅,刚亲政的皇帝陛下,已经全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力,这是好事,亦是大大的坏事。
前日里,谢临教习明重谋用工笔,以清戾气,急躁之气,所谓修身养性,而自己在家,也不参加宴会,却画那写意之作。当日明重谋一怒,令谢临带着画赶紧过来“献丑”,谢临便知不妙。当日糊弄了过去,今日却躲不掉了。
“谢卿曾让朕习工笔,却回家做那写意之作,同是修身养性,却大有不同,”明重谋挑了挑眉,“朕的老师,朕想问你这是何意?”
厚此薄彼,谢临你双重标准,朕看你今日怎么解!
“其实臣……”谢临叹了口气,慢慢地说,“臣很少用写意的笔法作画。”
明重谋一怔,又听谢临道:“臣作画,从来都用工笔,写意之作,只作过两幅。”
“一幅曾送给先帝。”
“而另一幅,就是这幅了。”
明重谋抓住重点,“第一幅画赠给先帝了?朕怎地从未见过?”
谢临恭恭敬敬地说:“只因臣画此作时,是敬显二年终时,先帝驾崩时,那画也跟着成了殉葬品,随先帝于地下,陛下并未见过,也很正常。”
先帝当皇帝,也就只那两年的功夫,敬显二年终再不久,就先帝驾崩西去,难怪此画明重谋尚未见过。
这画如今不止尉迟正有,连先帝都有。
明重谋想到这里,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臣写意笔法生疏至极,自然不敢教给陛下,陛下如想学,倒不如请一些精通此道的画中国手来,自比臣画技高超上百倍。”
画中国手?
可惜画中国手不懂治国之计,安邦之道,要他们何用?
当今陛下也不知为何,心中忽有疲惫之感,“若让谢卿再画上第三幅写意之作呢?”
谢临怔了一怔,垂下眼眸,“陛下,臣只好答,臣技法生疏,画不出来,请陛下不要为难臣。”
明重谋看着他那一副似有歉意实则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一股莫名的气登时窜了上来,直接噎在喉咙里。
他挥退了谢丞相,又砸起御书房的珍奇异宝玩。
在门外站着的赖昌,见谢大人从里面出来,擦了擦汗,“怎么样?”
谢临露出奇怪的笑容,“伴君如伴虎,赖昌大人实在辛苦,臣失敬了。”
赖昌一诧,谢临又说:“请赖昌大人一定要注意陛下的脚。”
注意陛下的脚?
赖昌正觉奇怪,谢临已抱拳,不管不顾地走了。
赖昌一见丞相大人撇下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御书房,刚进两步,就见一个翡翠玉瓶从门里飞了出来,“啪”地直接碎成两半,还不等心痛,就听陛下怒声道:“好个谢临,朕让你给朕作画,那是恩宠,真是不知好歹!”随着这几个字,又一个稀世奇珍碎成两半。
赖昌心叫坏菜,本以为陛下见到他还算信任的丞相大人,能稍微平息一下怒火,没想到这怒火似乎还被撩得更旺了。回想谢临方临走时的神态,虽然古怪,但其实颇有深意,总结起来,大约应了四个字——
幸、灾、乐、祸。
赖昌只得无奈叹息,心说以后定不能再让谢大人和陛下独处了。倏地眼尖见陛下一脚踏在碎渣上,太监总管不禁大惊失色,“陛下,小心你的脚——”
第二天早朝时,众臣忽然得了两个信儿。
第一个,皇帝陛下脚丫子受伤,今日早朝休。
第二个,兵部尚书尉迟正家中失窃。盗贼不为财不为利,就偷了一样东西。
尉迟正在书房中装裱起来的画。
据尉迟正所说,画上三分白,剩下全是墨,正是谢临前几天的所谓“写意”之作。说话间,尉迟正算得上英俊的脸上,满是失望着急之色。
众臣不禁奇怪。
这尉迟正莫不是真把那副破画当成个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