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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八百年前,有一个人类为了庇护他的同类免受龙的侵扰,试图利用元语之力建立起一片乐土,他成功了。到了五百年前,又有一个人类为了将她的同类从黑暗中解救出来,燃尽了自己的所有力量,拯救这片贫瘠的土地,她也成功了。前者是卡尔纳普,后者是席勒,或曰翡德莉卡。两者还有一些相似之处,例如,都是元语者,都拥有非同凡人的理想和意志力,在索绪尔学院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他们的传说在流传。
不过,他们两人还有一个最大的差异。卡尔纳普属于过去的时代,已战死的英雄。而翡德莉卡·席勒的传说还在延续与增长之中。
关于席勒的传说,最为人所知的是她在席勒溪登岸的故事。和凡人不同,她在深潭时就已领悟了元语之玄妙,达到了近神的智慧。她用纺织语为自己制作了衣服,用工匠语为自己锻造了武器,用爱之语呼唤了自己第一只使魔,又用索绪尔通用语向世人宣布:
“吾于席勒溪登岸。吾名席勒。”
席勒溪发源于禁林深潭的一条水脉,以暗河的形式流经禁林山洞,在北部山系的阴面,在东北之树的根系拐弯而成的一道支流。传说席勒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照见了自己银白的长发,知道自己拥有世间罕见的精纯语言之力。
然而这些都只是世间流传的传说。席勒的历史只有席勒本人清楚,如果不是丽·劳伦斯接受了她的要求,翻开了她的日记,才目睹了第二代元语者最初的生活。只有将传说的光环掩盖起来,在其身后的阴影处隐藏的十倍以上的故事才终于显现出来。
席勒并不是席勒最初的名字。按照当时的风俗,索绪尔学院新生学名的命名权,掌握在接引他入学的人类手中。那个有点糊涂的人类,在席勒溪捡到了被收获鱼送来的女童,将她命名为“琼安”,意为来自语言的祝福。琼安并不是生而通晓所有语言,但是极为聪慧,在接触了索绪尔通用语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就达到了可以凭借她的语言能力办理正式入学的程度。当他带着名为琼安的女童去注册学籍时,却意外的获悉:几个小时前,已经有另外一名女童以“琼安”这个名字注册了。
于是女童主动和学籍管理人说:“吾于席勒溪登岸,吾名席勒。”
这一次更名,让她结识了影响她一生的挚友——生命之语者琼安。
琼安的名字,在席勒早年的日记里大量出现。在丽的理解中,她们曾经有过一段共同生活的时光。
当时索绪尔学院所能教授的语言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是只会说通用语的文盲。龙群不分昼夜的侵扰着壁障以外的地区,而学院的师生们唯有龟缩在校舍内,用沉默躲避它们的攻击。就是在这样语言荒漠化严重的条件下,席勒展示了她身为元语者的才华。到她十四岁时,已经可以娴熟的使用所有当时留存的语言,利用她的魔力与头脑,找到了与龙群周旋的有效办法。其时,索绪尔学院尚未有特别组的编制,只有一些自发组织的师生对抗活动。某一次雷击,西南之木发生火灾,导致壁障出现破裂。所有人都觉得学院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之时,席勒及其生死之交琼安站了出来。
“我们可以试试。”席勒拉着琼安的手,向着濒临崩溃的人群说着。
据说在席勒的首战之后,索绪尔学院的师生无不为之惊叹。然而席勒在日记中只记录了她对于琼安的感谢。“唯有琼安,是我可以性命相托之人。”
生命之语在治愈人这方面,于所有语言中为最强,远在一般医生所使用的草药语之上。虽然席勒也可以使用这种语言,但在战斗之时,并没有时间留给她来治愈自己。治愈的任务,从一开始就落在琼安的身上。虽然世人只称颂元语者席勒之名,然而在席勒的心中始终留着这样一名同伴的位置。在某一篇日记中,她这样写道:
“今天,有人问我是否需要一名家人。我没有回答她,但我想了很久。结论是:不需要家人。因为我有琼安。”
在几次保护学校主建筑群的战斗中,席勒立下了丰功伟绩。壁障修复之后,索绪尔学院开始了对哥德尔河沿岸的开拓。其时哥德尔河两畔远比今日凶险百倍。保护开拓者的工作,亦是落在了席勒与琼安的身上。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出现了悲伤的转变。
“今天,琼安和我说,她感受到自己的魔力在衰退。我以为不可能。我和她说,我将与她并肩战斗到世上没有龙群肆虐的那天。她笑了,但笑得并不快乐。”
接下来的三天,席勒没有留下日记。三天之后,席勒重新开始日记,然而字体歪歪斜斜:
“右手暂时不能动。唯有用左手执笔。听说右手前天为龙咬断了。琼安为我重生了右手之后昏倒了……我担心她说的是真的。”
接下来数天的记录非常零碎,大体是一些地形的简图,龙群的分布与作战计划。琼安的名字频频出现其间。
“我请求换下琼安。”
“卡尔(军医)牺牲。琼安又来了。我很高兴,也很担心。希望她不要出事。”
“琼安这两天的气色都很不错。她说绝不会成为魔力耗尽的废物。”
“今天战斗过后我也很疲倦……难道我的魔力也在衰退吗?琼安还需要我来保护。”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从席勒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开拓者几度濒临弹尽粮绝的窘境。终于到了5月9日,这一天的日记,只有一行颤抖的简短字迹:
“琼安离开了。”
这一页的日记似乎被什么沾湿得极为严重,墨水也洇开了,近五个世纪的时光也没有将这一页日记抚平。从那扭曲的笔迹中,丽清楚的看见了席勒当时的痛苦与悔恨。这之后日记又出现了好几天的断裂。席勒终于写了一篇较长的文字,交代了那一天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席勒和其他人被龙群所围困,早已舌敝唇焦,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达到了极限。在所有人都抱持着背水一战的觉悟之时,只有琼安总是保留着自己的能力,不肯对她所负责的伤者进行全力的救治,终于引发了其他军医的愤怒。席勒为了不让她受到伤害,主动带她在身边,进行一次沉默侦察。
所谓沉默侦察,即是不使用任何语言的条件下进行近距离侦查,因为不使用语言,所以就不会引发龙群的注意。
结果,因为席勒的失误,她们的行踪暴露了。也就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失误,造成了致命的后果。席勒的脖颈被龙爪刺穿,钉在树干之上,喉管破裂,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鲜血飞溅而出。
那个时候,席勒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这样结束了。她最后的念头,是希望琼安可以继续沉默下去,趁机逃走。
但是琼安没有。她用平常的步速,走到席勒的身边,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这是她第一次亲吻她,也是最后一次亲吻她。席勒旋即失去了意识。等到她醒来的时候,身体上所受的伤害全部消失了,甚至连伤疤也没有留下。她觉得自己就像刚刚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精神焕发。之前围困她的龙群也全都离开了她,转而围聚在不远处的角落,不知在做些什么。她从树下站起来,看见那群龙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只觉得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她看见那群龙在啃食琼安的尸体。
席勒的日记中说,在那之后,她觉得自己又失去了理性的意识。等到她的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候。她已经站在营地的门口,一回神就看见天边遍布血一样的红霞。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营地,全身也是通红的,不是夕照,而是龙的血。周围的人称她为英雄,欢呼着。而她手里一直紧握不放的,是一块足有掌心那么巨大的绿色水晶状物体——由生命之力中萃取的魔力结晶,是琼安心脏的结晶化。
“我记得她最后的眼神。她是多么骄傲的人,无法忍受日薄西山的岁月,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衰退都不会允许。就像孩子奔向玩具一样。主动奔向死亡,在离龙那么近的地方使用语言,将自己送上死路,治愈了我。
“琼安,你真是个傻女人。你看得到我写的这句话吗?他们又送给我一个名字,叫做翡德莉卡。这个名字应该送给你。你才是我的翡德莉卡。——(用生命之语写成的‘琼安,吾爱’)。”
丽看完这部分日记的时候,是又一天的黄昏时分。
诗绪里的手绢哭湿了两条。丽摸了摸它的头。
丽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席勒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但是此时,她心中还有一个问题:席勒究竟是被怎样的生命之语治愈的?从日记中看来,席勒的伤势之重,似乎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程度。至少以丽所知的范围是如此。如果连席勒当时所受的伤,都可以被生命之语挽救,那么,假若丽她能够找到自己以前的身体,或许还有救活的可能……或许吧。从存放词典的书架的最上一层,丽取下了《简明生命之语词典》和《生命之语常用词词典修订本》查阅,都没有找到足以承载这么大力量的言语。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西格蒙德忽然来访。
“席勒教授不在。一个人散步去了。”丽说。
“这样啊,那我就在这里等她一阵,方便吗?”
“好。”
在为西格蒙德倒茶的时候,丽忽然想起来,西格蒙德是校医,大概会对死人复活一事有头绪,于是就向他发问了:
“西格蒙德医生,生命之语可以让死掉的人复活吗?”
西格蒙德呆了一下,说:“没有听说过啊。也许古代有吧。不过,就算有这样的言语,用任何方式复活死人都是违反校规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丽想,总不能说是想要复活自己的身体吧。“我有一个朋友,前不久死了。”
“你是说丽吧。真的是很可惜啊,那女孩子,才入学不久就……没想到你居然认识她。不过就算知道什么复活死人的古语也不行,因为尸体已经沉入潭中了啊。禁林深潭上方有卡尔纳普设下的机关,只有懂得元语的人才可以解开机关的密码。就算你的老师愿意为你解开它,复活死人需要的魔力的代价肯定也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你想找老师我帮忙,我绝对不会答应。索绪尔学院是个残酷的世界,不要太留恋死掉的事物啊。”
“等下。老师您说,只要有元语之力,就可以解开那个机关?”丽很意外。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答案。席勒从未和她说起过。她只说过想要进入深潭搜寻丽的身体几乎是不可能的。
“咦,你不记得了吗。你可是席勒教授亲自从禁林深潭里抱出来的孩子啊。听说你的姐姐四月遭遇了意外,她就领着好几个人去了禁林深潭,把你打捞上来。你不知道吗?当时引发了很大的轰动呢!”
丽不是五月,确实不知道。乍一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旋即又觉得合情合理。四月就是在席勒教授这里长大的,而席勒在暗中把她当做自己的继任者在培养。既然四月不幸身故,席勒肯定会去寻找她的胞妹。只是,为什么五月之前并没有和席勒教授一起生活呢?
西格蒙德忽然笑着推了推眼镜:“说起来,席勒教授以前很不喜欢你呢。说你虽然和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却不如她天真可爱。现在她肯做你的导师,证明总算想通了啊……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他笑着看着他以为是五月的丽。然而丽却还在琢磨着席勒为什么要欺瞒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西格蒙德说:“其实我这次来,目的不是在于见席勒,而是想要见你。”
“我?”
“莫妮卡的审讯,你知道吗。马上又要再审了。这次再审如果还不通过的话,她就要被放逐出境。在索绪尔学院这样的世界,被放逐出学校,就只有一个结果。”
不用西格蒙德说,丽就明白——死。
“五月,我以前和你并不熟悉。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从同学那里听说,你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是五月变了,是你眼前的人根本就是另一个啊。但是这是不能解释给西格蒙德听的。
“因为那条龙一直没有找到,所以现在案件的最关键还是在于你的证词。但是席勒教授不知为何一直拒绝让你出庭作证。我想她是希望保护你,不想让你背负太多压力。但是,你真的愿意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学去死吗?”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做伪证吗?”丽问。
西格蒙德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希望你能够想办法,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别的意思。”
丽沉思了一阵,说:“我会去作伪证的。……我会说那些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诬告。”
西格蒙德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可以对席勒保密吗?”西格蒙德说,“这是某人的要求。——她还不知道我来了,但是她说,要是我敢来这里,就要和我翻脸。唉,真是不好对付的家伙。”
不用他说明,丽就猜到那个某人一定是夏洛特。看来夏洛特对过去那些事还是颇为介怀。“好。”丽说。
西格蒙德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
诗绪里说:“西格蒙德真是个好男人,如果她真心爱他的话。可惜,现在的他,只是个可怜的男人。”
“诗绪里,爱是盲目的,所以会让人做出许多常理之中不可能之事。”
“类似琼安那样吗?”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