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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在天空盘旋,比先前响些了,可是懒松松地,像早上的粪车。【首发】闪电隔三分钟光景来一次,也只是短短的一瞥。
风却更大了,俱乐部办公室房里那盏电灯吹得直晃。窗外天色是完全黑了。
江大帅正在俱乐部主持召开党支部会议,与单立励和齐绍六等人一起研究了罢工的具体计划。
“首先,我们要成立罢工委员会,由单立励担任总指挥,全面指挥罢工斗争。”江大帅作出认命。
“是!”单立励站起来。
“不过,”江大帅停顿了一下:“为防止敌人对你进行谋害,罢工开始后,你要隐避策应,由新到安源、很少有人认识的我为俱乐部全权代表,驻部应付一切。”
“这……”单立励愕然。
江大帅解释道:“你一直暴露在外面,这时候必须小心,不过你这个总指挥要潜伏在暗处了。”
“不是的,”单立励也解释道:“这样让老师暴露在外面,这怎么可以?”
“是啊,这怎么可以?”齐绍六也说:“太危险了!”
“放心,”江大帅说:“我不会很活跃。毕竟明面上要有一个人应付,你们两个之前太出风头,早被他们盯上了,不适合。我是新来的,也没有谁知道我真正身份,所以,我很安全。”
看到大家都没有异议,江大帅又说:“为防范敌人捣乱,应付可能出现的紧急事态,我决定扩大工人监察队,负责维持秩序;同时,组织工人侦察队,负责秘密探听消息,侦截路矿当局的电讯往来。”
这是江大帅早就计划的,武器已经有毛人凤的人偷偷的运到安源了。
“我还决定再召开工人代表会议,主要是对罢工作出部署,一俟俱乐部的罢工命令发出,除发电厂、锅炉房、打风机、抽水机等要害部位照常开工以争取社会同情和主动权外,全体工人一致停工,各归住房,听从指挥,各工作处所,由俱乐部派监守员严加守护。”江大帅又说:“最后,为便于统一行动,我想,乘早上换班时开始罢工。”
……
“嗨,这回罢工要是捱的日子多了,恐怕我们也要吃亏。我听说矿厂账房间里新来的那三个人,姓李的,姓刘的,还有李老哥你那个远房侄儿,背后都说你的坏话。好像他们也和俱乐部的单立励勾结上了。”副矿长舒修泰忽然轻声儿慢慢地说,那口气里是掩饰不了的悲观。
矿长李寿铨耸耸肩膀微笑。他什么都不怕,那个远房侄子,必要的时刻,也不是不可以牺牲。
副矿长舒修泰闭起他的一只小眼睛,又轻声说:“你刚才没有关照章龙不要把我们的情形告诉工头,那是一个失着。那些工头,我总疑心他们之中有俱乐部派来我们这里做耳朵的人!章龙却又和他的那些工头称兄道弟的太相信他们了。”
“老舒,你那么胆小,成不得大事!此刻是用人之际,我们只好冒些儿险!我有法子吃住工头。难处还在工人一面。盛老板面前我拍过胸脯,可是高桥先生那边也不能得罪,还好那个高桥确说他可以三天内解决罢工,要把那些坏蛋一网打尽,半年六个月没有工潮。这是他的计划,我也觉得可行,所以明天我让他们罢下工来,自然我们想禁止也禁止不来,可是明天,那个高桥先生还不打算就用武力。要求我们让他们罢了两天,让他们先和哥老会一派斗气来,我们再用猛烈的手段收拾他们!所以,老舒,你得努力活动!把大部分的哥老会工头抓到你手里来。”
“是要引蛇出洞吗?”
“自然!我们先让他们闹,我要他们俱乐部的头目都冒出来,我看准了单立励同齐绍六两个人有花头,不过一定还有别人,我们要打听出来。老舒,这一件事,也交给你去办,明天给我回音!”矿长李寿铨说着看了一次表,就把副矿长舒修泰打发走,他自己也离开了他的房间。
闪电瞥过长空,照见满天的乌云现在不复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浓淡;有几处浓的,兀然高耸,像一座山,愈近那根处愈黑。雷更加响了。
章龙跑过了一处堆木箱的空场,到了一个房外。那是矿厂管事传见办事人的办公室,平常是没有人的,但此时那关闭得紧密的百叶窗缝儿里隐隐透着灯光。
章龙就推门进去,房里的两个人,一个满脸横肉的工头,一个书生气质的的办事员,都站了起来。
章龙微笑,做手势叫他们坐下,先对那工头问道:“你告诉了他没有?”
“我们也是刚来。等章先生自己对他说。”这个工头怪样地回答,又对章龙使个眼色,站起来想走了。
但是章龙举手在空中一按,叫这个工头仍旧坐下,一面他就转眼去看那位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的办事员。这是二十来岁,剃着光头,中等身材,很瘦,皮肤很黑,可是黑里透黄,一看就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但是一对眼睛,尤其灵活。
在章龙那逼视的眼光下,他竟然不亢不卑。
章龙看了一会儿,就微笑着很温和地说:“陈述康,你到萍乡铁矿局里快两年了,办事很不差,你人又规矩;我同老板说过了,打算升你做管车。这是跳升,想来你也明白的罢?”
陈述康沉默的低下头,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他的心跳起来了,思想很乱;本来这个工头找他的时候,只说账房间里有话,他还以为是放工前他那些反对扣工钱的表示被什么走狗去报告了,账房间叫他去骂一顿,现在却听出反面来,他一时间就弄糊涂了。
恰就在这当儿,那个工头又在旁边打起边鼓来:“真是矿长再公道没有,章先生也肯帮忙,不过那也是陈述康你人好!”
“你这话就不错!两位矿长是公道的,很能够体恤人。他们时常说,要不是厂经跌价,他要亏本,那么前次的米贴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应了。要不是近来厂经价钱又跌,他也不会转念头到拖延了两样工钱!不过矿上虽然亏本,看到手艺好又规矩的人,总还是给他一个公道,跳升他一下!”章龙仍旧很温和,尖利的眼光在陈述康身上身下打量。
陈述康虽然低着头,却感受到那眼光。他终于主意定了,昂起头来,脸色转白,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谢谢章先生!我没有那样福气!”
这时外边电光一闪,突然一个响雷当头打下,似乎那房间都有点震动。
章龙的脸色也变了,也许为的那响雷,但也许为的陈述康那回答。他皱着眉头对工头使了个眼色。王金贞点着头做个鬼脸,就悄悄地走出去了。
陈述康立即也站了起来。
可是章龙拦住了他。
“章先生!你要干吗?”
“你不要慌,我有几句话对你讲”
“现在已经很晚,章先生还是明天叫我到账房间去讲!”陈述康看定了章龙的脸回答,也就站住了。
章龙冷冷地微笑:“我就一句话,不耽误你功夫。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你不愿意升管带?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派你做,只要你也帮我们的忙,告诉我,哪几个人同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工会,也就是俱乐部来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说出去是你报告!你看,老高我也打发他避开了!”
章龙仍旧很客气,而且声音很低;可是陈述康却听着了就心里一跳,脸色完全灰白。“这个,我就不晓得!”
陈述康说着就从章龙身边冲出去,一直跑了。他还听得工头在后面叫,又听得章龙喝了一声,似乎唤住了工头。
雨劈面打来,陈述康倒觉得很爽快;他心里的忿火高冲万丈,雨到了他热烘烘的脸上似乎就会干。
竹门外横满了大雨冲来的垃圾。一个闪电照得这一带的草棚雪亮,闪电光下看见大雨中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走。突然黑暗中跳出一个人来抱住了陈述康。
“陈大哥!”
这一声在耳畔的呼唤,把陈述康乱跳的心镇定了。他认识这声音,是矿井里打盆的小子。十三岁的娃娃,却懂得大人的事情。
那小孩扭在陈述康身上,又问道:“陈大哥,你到哪里去?”
“到俱乐部找江先生。”
“不用去了。他现在赵老伯家里。我们同去!”
两个人于是就折回来往左走。一边走,一边这小孩又告诉了许多“新闻”;陈述康听得浑身发热,忘记了雨,忘记了衣服湿透。
不多时,他们就跑近了赵老爷的家。那也是草棚,但比较的整洁,并且有一扇木门。嚷叫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了。
陈述康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时候,没有这么热闹,这么胆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那个小屁孩抢前一步去开了门,陈述康刚挤进去,就觉得热烘烘一股汗气。满屋子的声音,满屋子的人头。一盏煤油灯只照亮了几尺见方的空间,光圈内是清秀的一张脸,不是江润芝是谁!
“都是哥老会的工头拍老板的马屁!我们罢工!明天罢工!打这两条走狗!”
赵老爷大声嚷着,他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罢工!罢工!萍乡已经有几个矿厂已经罢下来了!”
“我们去同他们接头”
“他们明天来冲井,拦人,我们就关了车冲出去!”
五六个声音这么抢着说。
陈述康只听清楚了最后说话的叫做李三,一个三十多岁,这里最胆小的一个旷工。
“叫章夜壶滚蛋!叫矿长都滚蛋!”李三旁边伸出一个头来高声喊。
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叫单立励也滚出去!我们不要那骗人的俱乐部!我们要自己的俱乐部!”
突然那嚷闹的人声死一样静了。许多汗污的脸转来转去搜寻那发言的人。
这是赵四,满脸通红,睁大了眼睛,死钉住了江大帅。
可是这紧张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
又有一个人站出来,在煤油灯光圈下一闪,尖厉地叫道:“不错,叫单立励滚出去!齐绍六也滚出去!他们是工会的走狗!他们做的是造反的事情。我们罢工,但是不造反!”
造反!
这个词,把他们给吓住了!
会场一下安静下来。
“你们说的是什么混蛋话!”
赵大爷发狂似的喊着,跳起来就直扑赵四。两个人扭在一处了。
“住手,”江大帅大吼:“把他们拉开!”
工人立刻分开了他们两个。
乱烘烘地,有人嚷道:“谁先动手,谁就没有理!”
“赵大爷!我说单立励是工会的走狗,我有凭据!这个江润芝也不干净,他混进来要打听消息!”赵四气喘喘地说,两道眼光在众人脸上滚过,探察自己的话起了什么作用。
纷乱的嚷闹起来了,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语。
在纷乱中,又有一个声音更响地喊道:“陈述康也是来打听消息的!赶他出去!路矿局的办事员也不是好东西!”
“他又不是工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又一个声音叫着。
于是混乱开始。
“不好了,”恰在这时候,小屁孩又从人缝里钻进来,慌慌张张说:“我刚刚看见有七八个哥老会的人在近段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
大家脸上都一楞。
只有赵四心里明白,章龙已经告诉他一切了。
江大帅看着赵四的脸色,恍然明白了,站起来说:“大家散了,下次会议,我再通知大家。”
大家也都散了。
赵四的“任务”已经达到,他也巴望早点和章龙碰头,报告他的成功。
同时,江大帅向隐在暗处的毛人凤使了眼色。
雨小些了,外边竟然有些凉意,散出来的人都打寒噤。
江大帅在陈述康耳朵边悄悄地说:“今天会议混进了探子。”
陈述康立刻想起了章龙用管带的位置来引诱他那件事。他正想说,猛看见路旁闪出一个黑大衫的汉子跟在他们后边走。他立刻推推江大帅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后努了一努。
这时,江大帅早就看见了,也用肘弯碰着陈述康的腰,故意大声说:“啊哟!乖乖!六月天,下个雨,想不到还冷得很!小陈,我们要分路了,明天会!”
江大帅又低声说:“刚刚我很多话我都没有说,不过明天一定罢下来的!单立励和齐绍六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音。”
“您刚刚不是说,还要开会吗?”陈述康也悄悄地问。
江大帅不说了,和陈述康分道扬镳,在路口走了两条路。
江大帅七拐八拐,看明白了自己背后确没有人钉梢,就离开了那工人区域的草棚地带,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他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
单立励和齐绍六都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在那昏暗的电灯光下写什么东西。
江大帅的脚步很轻,然而写字的两位都已经听得了。
单立励抬起头来,和江大帅行了个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再写他的东西。
单立励一面写,一面却说道:“老六,你赶快结束!老师回来了,时候也不早,我们赶快开会!”
“那就开过了会再写也不迟。”齐绍六放下钢笔,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就站起来,又伸一个懒腰。
单立励也停笔了,问道:“老师,你和工人开会怎样了?见到陈述康了吗?要是明天发动起来,安源的路矿总罢工就有希望。”
“不顺利,有探子混进来,大概是想摸清楚工人领袖的虚实,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能露面。”江大帅说。“我估摸着他们是想等摸清了我们的虚实,然后想对我们一网打尽!”
窗外又潇潇地下雨了,闪电又作。窗里是沉默的紧张。
“你们也不要紧张,这几个人,我已经派人监视起来了,我们只要把罢工搞起来,他们翻不出什么浪花!”
江大帅笑笑,自信满满。
……
零时,汽笛怒吼,震撼全国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开始了。
参加罢工的有株萍铁路沿线工人和安源矿区、紫家冲分矿全体工人共13000多人。开往株洲的各次列车停开,车头及水柜等各种主要机件被卸下,通知机务处次日早晨不放进班号,矿局东平巷电线停电,运炭电车不能行走,工人高举手镐如潮水般涌出窿外,涌出工房,大呼“罢工”、“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不绝。工人出井后,用树枝塞满井口,树大旗一面,上写“罢工”二字,并派人在井口把守。除八方井锅炉房和电机处两台发电机、抽水机、鼓风机房照常工作外,洗煤台、制造处、修理厂、炼焦处等全部停工。因为,若一停电,则全市黑暗,连饮水也没有;若抽水机一停,全矿即将被水淹没;若鼓风机一停,巷道内瓦斯就会着火……
俱乐部以“萍乡全体工人”名义致电汉冶萍公司:“萍矿工人工资少者仅200文,无法生活,只好停工。”同时,公开发出《罢工宣言》:
各界的父老兄弟姊妹们!请你们看:
我们的工作何等的苦呵!我们的工钱何等的少呵!我们时时受人家的打骂,是何等的丧失人格呵!我们受的压迫已经到了极点,所以我们要“改良待遇”、“增加工资”、“组织团体俱乐部”。
现在我们的团体被人造谣破坏,我们的工钱被当局积欠不发,我们已再三向当局要求,迄今没有圆满答复,社会上简直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呵!
我们要命!我们要饭吃!现在我们饿着了!我们的命要不成了!我们于死中求活,迫不得已以罢工为最后手段。我们要求的条件下面另附。
我们要求的条件是极正当的,我们死也要达到目的。我们不工作,不过是死!我们照从前一样工作,做人家的牛马,比死还要痛苦些。我们誓以死力对待,大家严守秩序!坚持到底!
各界的父老兄弟姊妹们呵!我们罢工是受压迫太重,完全出于自动,与政治军事问题不发生关系的呵!请你们一致援助!我们两万多人饿着肚子在这里等着呵!
……
《罢工宣言》下面,还罗列了工人的要求十八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