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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君说着,就又转眼看着王剑蘅的脸。她并没听真是什么,依然颔首。杨文君不知就里,看见王剑蘅证实了被巡捕追的惊险环节,她蓦地喊一声,跳起来抱住了江帮主的头,没命地摇着,连声叫道:“你们多么厉害!嗳,多么伟大!多么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嗳,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我也看见两个或是三个人被捕!其中有一个,我敢断定他是不相干的过路人。”那边王剑蘅对杨文君说,无端地叹一口气。
江帮主掰开杨文君不安分的手,冷冷地点头,看了杨文君一眼,看见这杨文君被激动得太过分,江帮主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大声说:“什么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今天的策划,失败,太失败了。我是亲自主持了去年的那一场工人运动的,那时――嗳,‘theworldisworld,andmanisman!’嗳――那时候,那时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这是组织者的失败。”
王剑蘅和丁灵灵一齐转过脸来看着江帮主发怔。这两位都是出世稍迟,未曾及见去年当时的伟大壮烈,但是听前辈们说过,特别是杨文君,不止一次在她们面前提起。
江帮主忍不住得意了,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忆中的壮烈伟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却猛然身边一个人喷出几声冷笑,这是半晌不曾说话的杨文君现在来和江帮主抬杠了:“先生,我表赞同,当真是什么都堕落了!证据之一就是你!――去年你是在所有人反对的时候坚持办的游行示威,但今年你却成了反对者,是希望追踪尼禄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吗?!先生,你知道吗,现在党内很多同志都说你住在十里洋场奢华的大别墅里,只知道享受,已经忘记了革命的初衷,忘记我们的理想!已经堕落了!已经不再纯洁了!你竟然反对游行示威,你知道让多少人对你失望了吗?”
杨文君一口气说完,心里忐忑的看着江帮主,只见江帮主慢慢回过脸来,不介意似的对杨文君淡淡一笑,但是更热切地望着王剑蘅和丁灵灵,似乎在问:“难道你们也是这样的见解么?”两位女孩相视而笑,都不出声,那是默认。
这话,大概也只有杨文君会对江帮主说出来吧。党内其他人,要么不敢说,要么不愿说。
江帮主说:“就是整天占据了南京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呀!这种事,在外国,常常发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动,喜欢胡闹――”
“你说是胡闹哟?嗳!――”王剑蘅忿然质问,又用力啪了一下桌子。
但是,江帮主冷冷然坚决地回答:“是――我就以为不过是胡闹。翻遍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用这种所谓示威运动而变成了既富且强。此等聚众骚扰的行径,分明是没有教育的人民一时间的冲动罢了!败事有余,成事不足!”
“那么,先生,您为什么要这个示威运动的始作俑者呢?还有,您现在以为应该怎么办才是成事有余,败事不足呢?”杨文君抢在王剑蘅前面说,用力将江帮主的手腕一拉。她崇拜的江帮主,怎么会这样让她失望心痛的话?
江帮主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嘘嘘地吹着《马赛曲》。当初,博头条是为了出名,那时候江帮主一无所有,输了,继续一无所有,赢了,就翻身做地主了。现在,已经积蓄了一点势力,江帮主志在问鼎天下,还有博头条的想法无疑是愚蠢的,当年朱元璋造反时采取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战略,而如今她们倒好,居然要跟日本人打擂台,且不说此时日本气焰逼人,光从简单的战略学分析,此举也是取祸之道。朱元璋当年在已经拥有了雄厚实力的基础上尚且要低调做人,而社会党在实力如此不济的情况下居然想在正面与日本人为敌,这无疑是乱弹琴。瞿恩但凡低调一些,怎么会遭到洋鬼子如此疯狂的围捕吗?正是因为工人跑到街上叫嚣着要搞帝国主义,搞出这么大的游行示威,帝国主义必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意欲除之而后快。在该示弱的时候却硬要逞强,务虚名而处实祸,瞿恩这次所谓游行示威的决议当然是胡搞。
继续由着瞿恩胡搞下去,其不仅将给社会党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它还极大影响了社会党高层的人事变动以及其后社会党的命运,甚至是中国的命运。社会党现在可是还曝光的地下政党,如果,让从来没有登上头条的社会党突然以如此显眼的方式曝光了,当然只能带来出名的烦恼,如果是因为瞿恩的盲动,上海滩各方势力突然之间意识到原来上海滩地下还有一个社会党,而且这个社会党如今还有如此庞大的势力,这会让社会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只是这些政治上的阴暗东西,江帮主是绝不会说给她们听的。
杨文君惊讶地睒着眼睛。丁灵灵在一边暗笑。王剑蘅鼓起小腮,转脸对杨文君说:“你还问什么呢!他的办法一定就是英雄主义――拿破仑的什么暴力革命。一定是的!”
“刚刚猜错了。暴力革命造成的一个并非本意的后果,常常就是独裁。总是这样,法国革命带来罗伯斯庇尔和拿破仑。17世纪时的英国革命带来克伦威尔的独裁。……因此看来,革命理想的拥护者,几乎总是成了革命的受害者。”江帮主依然微笑着说,极力想要掩饰心里的真实想法,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想做拿破仑的。“一场辛亥革命,带来给我们的是袁世凯和今日的混战的军阀。”
他这话刚说完,立刻就引起了杨文君与丁灵灵两个人的大叫。但是王剑蘅却伸过手去在江帮主的肩头拍一下,又翘起一个大拇指在他脸前一晃。
恰在此时,跑堂的送进点心来,猛不防王剑蘅的手往外一挥,几乎把那些点心都碰在地下。
杨文君的笑声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大笑,一边将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着肚子。
“先生,你真的变了――”杨文君收起笑容,怒视着江帮主喊叫道。然而王剑蘅接下去对江帮主说的一句话又使得杨文君破怒为沉思:“确确实实,有暴力倾向的革命,肯定不容批评的自由和建立反对派的自由。”
“但这种苦涩的结果,绝非起义英雄们的初衷。”江帮主苦笑着说,“我怀着许多好奇,许多敬畏,许多怀疑,回望辛亥年那激动人心的铁血华年。那么多坚忍不拔的革命士兵、知识分子,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殉志,以命酬国!无量金钱无量血,在对历史的凝视中,我们可能从高昂的革命和黯淡的失败中,寻找到给与我们启示的、成功的且少具破坏性的另一条新的道路。或许如此,具有非凡凝聚力、耐久力和坚忍决心的中国人民,面对日后姗姗来迟的社会试验的风险,就会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和应变能力。我真挚希望,从此以后,国民能永远告别革命!眼前已经是民国,还是冷静一点好,别动不动就上街游行示威,这解决不了什么事情――吃点心罢!这,倒又是应该乘热。”
江帮主说着干笑一声,甩开腮帮子就吃点心。
话说瞿恩怀着无上的革命激情要求全党同志抛头颅,撒热血,一时间全党革命热情空前高涨,上海滩的罢工集会暴动等活动如火如荼,但是等待我党的并不是光明的革命前途,而恰相反,等来的将是严重的损失。瞿恩的无厘头程度直追周星驰电影,但是这并不能让人发笑,因为这样的无厘头带来的将是腥风血雨,而且遭殃的不单是江帮主辛辛苦苦聚集的一批爱国青年,甚至最终会殃及全国。
江帮主现在是矫往过正,也要把她们被瞿恩带偏的思想拉回来。
杨文君根本听不进去,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气向着江帮主问道:“先生,我现在都觉得自己不认识你了!”
杨文君诚然觉得自己和江帮主越来越不对劲,这种思想的差异,从什么时候发生,她自己也不知道。
江帮主还是不动声色,侧着头细嚼嘴里的点心,王剑蘅则细腰微折,倚在丁灵灵坐的那张椅子背上,独自在那里出神。
“我还是我。是党内有人不再听我的话而已。”江帮主忽又叹一口气,又轻声问:“今天参加游行示威的都有那些团体?”
杨文君一面换过饺子来吃,一面回答:“昨晚,瞿恩各厂工人代表积极分子赶到潭子湾开紧急会议。****作出具体安排:组织不怕牺牲的演讲队到租界演说;联合各团体一致行动;规定演讲队5至7人为一组。拟定了演讲大纲。散会后,****连夜又召开各校代表大会,确定标语口号,起草宣言、通电,规定游行路线,组织纠察队、交通队、宣传队,还有暗号――”
昨晚江帮主在哈同花园,想不到一晚上的时间,瞿恩就搞出这么多的花样。
杨文君忽然仰起脸来看看椅背后凝眸倦倚的江帮主,江帮主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浅笑。
蓦地,雅间的矮门忽然荡开,一个人当门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