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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氏原以为,那个秘密她会一直带进棺材,不告诉任何人。却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是会宣之于口。
近日见已经怀胎六七月的儿媳桓姚因为担忧腹中胎儿变得日渐清瘦,儿子也跟着着急上火,她着实心疼。与儿子媳妇还有未来的孙子相比,守不守着那个秘密,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是一国之主,大权在握,再也没人能威胁到他们的安危了。那个秘密只说出来给他们两人听,是不会产生任何负面影响的。
事情要追溯到三十一年前,那时候她刚刚十四岁,还是身份清贵的习家四娘子,作为父亲这一房唯一的嫡女,她在家中的地位是极高的。不过,自从六岁那年母亲过世,父亲迎娶了继母刘氏,她就再也无法做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习家四娘子了。
刘氏进门的时候,她七岁,兄长习凿齿十四岁。原本双方还维持着面上功夫,相处还算和睦,但第二年刘氏生了五郎君,所有的斗争,便逐渐浮上水面了。
一家之中,是容不得两个嫡子的。同母所生的尚好些,异母的必定水火不容。他们的父亲是习家的家主,那么,将来必然会从这他父亲的嫡子中挑选家主继承人。
她的兄长习凿齿原本该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他们的母亲死了,继母又生了嫡子。面对习家的泼天富贵和权势,没有人会不动心,她那个眼皮子浅的继母刘氏自然不例外。
从此,针对她与兄长的种种算计接踵而来。只要习凿齿废了,习家家主继承者的身份便会落到刘氏的儿子身上。
兄长是男子,已经搬到外院,刘氏的手伸不了太长,也就是拿捏一下他的婚事,平日里在父亲面前煽风点火一下。而身处内院的她,却要面临刘氏的绝大部分炮火。
习氏虽然生得不算特别美貌,却继承了母亲的精明沉稳和才气,身边又有母亲留下的老人帮衬,除了最开始几回吃了亏,其后在与刘氏的斗法中,基本都是各有胜负。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又来了嫂子郑氏做帮手,便已经逐渐开始占上风了。
十四岁,她给了刘氏沉重的一击。
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她每日里要学琴棋书画诗文歌赋,要学礼仪,要学掌家,要出去参加各家夫人们办的宴会,要讨好长辈,还要和刘氏勾心斗角,实在是很不轻松。
那时,她常常觉得累,心累。甚至有时候会有一种想不顾一切逃离的冲动。
也正是那一年的春天,她难得想放松一番,带着母亲留下的可靠之人独自去城郊的庄子小住时,遇到了那一位她终身都难以忘怀的少年郎。
他叫杨瑜,真真是人如其名,像美玉一般剔透无暇。她至今记得他的相貌,高鼻深目,有着时下女子们喜爱的玉白色俊颜和高大挺拔的身材,笑起来的时候,像春日的阳光一般和煦宜人。
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听说在他江州的家乡,很早便负有神童之名。仅仅是来江陵客居半年,在荆州的文士之中也已经声名鹊起。
但他却和那些风流文士不一样,从来没和任何秦楼楚馆的女子传出过风闻,对仰慕他的奔放小娘子们也总是疏远有礼地拒绝。他的洁身自好,让她十分赞赏。
两人在江陵城的花会中,曾有过神交,她接过他的诗,两次。听说他对她所接的诗赞不绝口,但男女有别,她从未想过两人会有任何交集。
两人在江陵城外的庄子外头偶遇,相谈甚欢。告别时,他说:“习四娘子,见你一次真不易!但此时,仆觉得,千辛万苦都值了!”
原来,他一直在寻找那个接了他的诗的人,得知是她,费了好多功夫,才打听到她的行踪,制造出这一场偶遇。
她微愕之后,只是回了他一个淡然的笑容。
之后,两人心照不宣,私会了许多次。
他们在一起,谈论诗赋经典,琴瑟相和,觉得从没有人与自己如此投契。
相见恨晚。
一日日的相交,他们互许了心意。
她还记得,他以一曲凤求凰向她表白时,她说了那句“我心似君”后,他脸上那傻傻的笑容,仿佛是把所有的喜悦都堆积在了一起。
他们恨不得每一天都见到对方,一刻也不要分离。
一个月后,他收到他父亲的家书,催促他回去入仕,他是如此恋恋不舍。
又耽误了半个月,这才终于决定成行。
临行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们屏退了所有的侍人,只想在一室之中,与对方一起相守这离别前最后的时光。
两人饮了些酒,意乱情迷中交付了彼此的第一次。
生涩,疼痛,却是令人一生也无法忘怀的美好。
她从不为此后悔。
酒醒之后,他是那般忐忑怕她生气。虽然他已经留下了作为杨家身份标识的玉佩做信物,这次回家本也是打算央求父亲来提亲,但婚前就夺走了她的贞洁,他十分愧疚。只怕她觉得他不尊重她。
“早些迟些,都是你的。不要介怀了。”她羞涩地安慰他。
“阿慧……”他握着她的手,感动不已,“我这辈子,没有哪天如今天这样开怀。”他是多么感激上天,让他遇到了她这样美好的女子。
“我等你。”她说。
“好。我一定速去速回,到时候,我们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
原以为短暂的分离之后会是一生的相守,却没想到,竟成了永别。
她发现自己有身孕没几天,正好收到了杨瑜派人送来的信。
他在回江州的路上,遇到了劫匪,重伤不愈而亡。临终前,叮嘱心腹随从来给她送信。
他说,他对不住她,他今生无法娶她了,甚至都来不及为她做一点安排保护她。让她将来,好生保护自己,遇到合适的人便嫁了。
杨瑜的心腹说,郎君临终前还发愿,若神佛能让习四娘子一生顺遂,他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来偿愿。
习氏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她不怨他,只恨这命运,对他们如此残忍。
杨瑜的死,让她很悲伤,消沉了好多时日,人瘦了一大圈。也正因为这样的消沉,她失去了平日里的谨慎,在与姐妹们一起去三泰观斋宿时,落入了刘氏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里。
那天早上,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醒来,听到外头喧闹的人声,她就知道,她已经进了人家的网,很可能逃不掉。
她知道,昨晚她和这个男人都中了催|情香,是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摸了摸还没有鼓出来的小腹,她当机立断咬破了手指,将鲜血抹到床单上。
外头的人闯了进来,她刚刚穿好衣服,床上的男人也被吵醒了。
看着他睁开眼睛的脸,习氏怔了怔,这人的五官,与杨瑜是何等相似。
她沉默地听着那些人的惊叫,混乱,听着那个男人对她道歉,信誓旦旦保证会负责,听着赶来的父亲和兄长为此义愤填膺。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当时在观里的,还有其他两家的女眷,根本瞒不住。
她只有两条路,死,或者嫁给那个男人为妾。
是的,那个男人就是桓温。那时他已经娶了南康公主,只能纳她为贵妾。
她没有选择死,有兄长习凿齿的极力维护,没有人敢逼她死。
为了杨瑜唯一的血脉,她必须活下去,和杨瑜五官相似的桓温是最好的人选。如今她才坐胎一个多月,稍微使些手段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习凿齿知道,妹妹是为了他才遭遇这样的暗算,对习氏愧疚不已。彻查此事,不管不顾将真相捅到了族里。一笔写不出两个习字,习氏声明受损,习家的其他女郎也会受到牵连,族中的长老们对于这种愚蠢的暗算恼怒不已,始作俑者刘氏,被软禁在了斋堂,管家权交给习凿齿的妻子郑氏,从此再也翻不出风浪来。
习氏这边,担心再传出未婚先孕的丑闻来,与桓温商议以后,迅速地出嫁了。
桓温当时为了在荆州得到支持,对于能迎娶习氏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因此对习氏完全没有轻慢,反而十分敬重。
习氏虽然是贵妾,但南康公主要坐镇建康,并不跟桓温一起出任,府中她一人独大,那些个通房侍妾,也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原以为要用些手段来做出“早产”的迹象,却没想到这一胎足足坏了十一个月多些,倒像是足月生产的了。
这个生下来的孩子,便是桓歆。
桓歆的五官,生得和杨瑜简直一模一样。习氏看到桓歆睁眼的第一眼,狠狠地大哭了一场。
也是后来过了好些年,习氏才知道,原来杨瑜和桓温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两人根本就是表兄弟,也怪不得长得如此相像。
桓歆像生父杨瑜,自然也与桓温有七八分相似。桓温见此,不疑有他,反而对桓歆十分疼爱。
对于习氏来说,桓温虽与杨瑜五官长得很相似,她却从来没恍惚把桓温认作杨瑜。在她心里,杨瑜就是杨瑜,谁都不会像他。
与桓温相处几十年,她从来没有动心过。她活着唯一的目标,就是让桓歆成材,获得不逊色于其他任何嫡出儿郎的地位和权力。
原来,桓歆并非桓温亲生。
桓姚听完,虽然有些惊讶,心中却蓦地松了口气。
如此,她和桓歆就没有血缘关系,她就再也不用担心腹中的孩儿会不正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