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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梨在这四面透风的宫殿里头,漫无止境地等着。每一天太阳升起,她就会在墙上用指甲刻下一个记号,如今,已经十五日过去了,他却仍是没有来。
在这漫长的十五天里,只有一个从来不说话的婢女进来给她送过饭食和衣物,给她送过热水洗漱,还好,虽然过得落魄了一些,却也不至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且好在,她有璇玑,要是没有它,估计第二日她就会冻死在这个冷如冰窟的地方。璇玑是在她被打入冷宫的当日下午嘶吼着冲进来的,它一个激动甚至把门口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撞得彻底英勇就义了,冷风和雪片从那扇大敞的空门灌了这么些天,却也没个人来修缮。
真是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夏梨的头靠在的璇玑的身上,望着外头飘飘零零的絮雪,望着廊前厚厚铺陈的积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皮毛。
“璇玑,我们出去玩雪好不好。”她声音很小,像是怕吓着什么人似的。
璇玑喉中呜呜作响,不知是不是在回应她。
“还是不好,外面太冷了。”她的头在璇玑的身上蹭了蹭,良久又道:“璇玑,你说,他叫我等,但是,他真的会来吗?”
璇玑当然不会回答,它那双如鎏金灌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外头的宫墙。
夏梨转了头,循着它的眼神望了过去。
琉璃金瓦被白雪掩得一丝不露,只剩下寂寞的粉墙静静矗立着,将她与外头彻底隔绝开来。高墙那头是高床暖枕锦衣玉食,而她却只能窝在这方破败的屋子里与璇玑挨着取暖。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才会变成这样?
她被雪晃得眼睛刺痛,使劲眨了眨眼,转头搂着璇玑的脖子侧头望着目不斜视的它,“璇玑,从这里看,墙很矮是不是?”
这回,璇玑又有了回应,它轻轻地抖了抖耳朵,身侧的彩翼刷地张了开来,如同两剪缀着翡翠晶石的宽毯。
她明白,璇玑想带她离开,也明白,它有这个能力。可是,她不想走。大约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如果走了就是畏罪潜逃,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的那句,在这等着他。
她默默地回想着,活了这么十几年,似乎这一年过得最为窝囊。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是作孽,作天大的孽。
夏梨这么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醒了睡睡了醒折腾了好几遭,才盼到那个姗姗来迟的送饭婢女。她身材瘦弱娇小,一张脸垂得只剩下那个尖得可以起钉子的下巴能看得清楚。
夏梨瞧她来了,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开始絮絮叨叨地同她说起了话。这么些天了,她从来没有开过口,可她还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因为说到底,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话,多多少少还是让人舒坦一些。
“今日的菜色倒是不错。”夏梨瞧着食盒里头绿惨惨的青菜和扒遍了皇宫都找不出几块的糙豆腐,异常认真地说着。
那小婢女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望了她一眼。这是夏梨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黑得深沉又诡异的眼睛,眼珠如同一滴从笔尖坠下的陈墨,又如一泓深不见底的乌潭,好像只看一眼,就会把人吸进去。
可看到这双眼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她就立刻将头重新低了下去,只留下黑黢黢的头顶供夏梨欣赏。
不过这一眼,却也隐隐约约让夏梨觉得,这小宫女,今日有些不太一样。思及此,她的心居然开始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
“我本来很讨厌青菜,可是进了这儿以后却发现,青菜的味道还算是不错。”
小宫女没答话,自顾自地布菜。
她倒也不介意,继续道:“卿蓝的厨艺是真的很不错,现在想想,她做的水煮青菜,倒真是味道挺好的。”
说到这句的时候,那小宫女的手狠狠地抖了一抖,抖得手里的碗都差点跌落。这一幕看得夏梨心惊胆战,她一日只有这么一顿饭,要是给摔了,她这一整日都要饿肚子了。
不过既然没有真的摔了,她也便咽了咽口水再继续:“卿蓝是我的婢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事……”
“乓!”
一记剧烈的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响了起来,有种将这荒凉凄芜的地方一瞬间惊醒的感觉。伴着这声响,一碗米饭乱七八糟就这么地散落在青石板上的碎瓷之间,看得夏梨一阵剜心的疼。哎,这碗饭,终究还是逃不了祭土地爷的命运。
然而转瞬,她就没有心思再关心饭了。
只见那小宫女双手发颤地跪到地上,唯唯诺诺道:“娘娘,卿蓝姑娘,已经……已经被打下死牢了。”
一瞬间,万籁俱寂。夏梨仿佛能听到自己突然开始失控的心跳声,还有血液急速奔流的声响,“你……你说什么?”她的语气非常的小心翼翼。
小宫女头仍是埋得低低的,重复道:“卿蓝姑娘,已经被打下死牢了。”
夏梨闻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很轻,“你怕是弄错了吧,卿蓝又没犯事,怎么会被打下死牢,顶多……顶多就是被困在冼华宫禁足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非常心虚。在这十一天里,卿蓝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卿蓝是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一直自欺欺人,想着她只是被看得紧了,脱不了身来看自己。
小宫女弱弱地缩了缩肩膀,头埋得更低了,“娘娘,这是皇上亲自下的令,奴婢不会弄错的。”
夏梨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扔进了数九寒天的冰潭中,全身都透着刺骨的凉意,还伴随着从胸中涌出的怒气。
呵,他说让她等,等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卿蓝为什么被打入死牢?”此时,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瘆人。
小宫女抬眼瞄了一眼她阴暗的脸色,低头沉默不语。
夏梨垂首望了望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不过就是想知道自己的婢女要被处死的原因,这难道也是什么机密?”
小宫女闻言似乎犹豫了一下,却是没多久就开口了,“有人瞧见,在娘娘进入昆仑殿的那个房间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卿蓝姑娘。”
“什么?!”夏梨如遭雷击,连声音都嘶哑了。
这是不是代表着,如果不是她杀的邵玉壶,那么就是卿蓝,再来就是,不管是谁,她都难逃恶果了?这到底是谁出得高招,真是阴毒得很啊。
她眼神木然地望着那满地散落的米饭,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久久都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连带着神智也有点不清醒,就连小宫女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清楚。
外头的雪下得如同二月里头漫漫飘飞的杨花,却再也无法让她的心里明朗起来了。
冷宫外头,小宫女被雪地阻得步履蹒跚,却是急忙忙地赶着路,一刻也没歇地赶到了御书房外头,迎头就被高全拦了下来。
高全皱着眉头,一双细长的眼睛扫了扫四周,又瞧了瞧一脸不淡定的小宫女,低低地吩咐:“跟我来。”
小宫女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拐过了回廊,高全将她拉入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眼睛如方才一样又逡巡了一周,似乎确定了没人,才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都照我教的说了吗?”
小宫女拼命地点了点头,诚惶诚恐道:“说了,都说了,与高总管说的一字不差。”
高全眯眼盯着她,又问:“娘娘什么反应?”
小宫女皱着眉垂着眼,似乎是在回想,随后才缓缓道:“一开始很惊讶,不肯相信,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很冷静。”
高全微微侧了头,“很冷静?”
“嗯,很冷静,不过最后听说卿蓝姑娘是最后一个离开那个房间的人时,又变得很惊讶,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高全眼中精光肆掠,点了点头,又抬头对着她道:“我知道,你先下去。”直到望着小宫女走远,他才抻了抻衣服,走回御书房的朱漆重门前,“皇上,奴才有事禀报。”
御书房里头很安静,一丝声响也无。高全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待。良久,他才听到里头传来清清淡淡的声音,道:“进来。”
高全推门而入的时候,洛白正坐在书案旁执笔作画,那握笔的手指白皙如玉,与青玉紫毫相得益彰。他动作很慢,眼神很专注,一笔一描都甚是细致。
而他的笔下,是一名清丽女子端坐于城楼之上,她黑发红衣随风狂舞,手抱琵琶神情凄绝,只看一眼,便让人为其容颜所倾倒,又为其眉宇间的决绝所动容。
这是少时的邵玉壶,是《凤求凰》时的邵玉壶。
他为那画像点绛唇之后,手腕一转将笔投进了笔洗中,而后负手立着,眼神淡淡地望着画上的人,问道:“都办好了?”
高全躬身颔首,“禀皇上,都办好了。”
“做得很好。”
“皇上谬赞,奴才惶恐。”高全拱手行了个礼,说得做得皆是滴水不漏。
“剩下的,你知道怎么做。”
说这话的时候,洛白一双眼睛直视着高全,看得后者心里一惊,连忙答应:“奴才知道。”
次日,那个小宫女就被发现溺死在某个偏僻宫殿的井里,发现的时候,脸色是白里渗着青紫,那口井也从此被封。
而当夏梨发现送饭的宫女换了之后,便也再没同她搭过话,只一日日地枯坐在冷宫中,等着一轮又一轮的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