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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易知心下叹了口气,望着他心下竟生出了许多滋味来。他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从来都有些捉摸不透,故而对他做的许多事情也就吃不准深浅底细了。就好比他现在口中所说的儿媳妇这三个字,到底是有几分情谊在里头。
“你对裴揽光是真心,还是……”林易知锐利的直视着他。
林沉衍竟有些意料到了他会这般发问,不觉意外反倒是十分从容。他一字字清晰肯定的回道:“自然!”只是,等他说完后,仍觉得心中到底有些不痛快,几乎不加多少思索,反问道:“那父亲对娘……又是否有真情真意?”
林易知神情一震,他目光向来敛而不露,现下却好似是有无数飞刃呼啸而出。“混账!”
当日的林易知,也是清隽斐然,只是出身不高即便是有了官职,也并未有多少世家小姐垂青。可独独林沉衍的娘魏氏不弃下嫁。而后,林易知官场平步青云,自然也就有不少传闻,传闻林易知不过是攀龙附凤之辈,依仗了岳家之势的小人。身份悬殊,自然就会有许多人揣测其本意。
“父亲……”林沉衍语调忽然放软了。
林易知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是如此,便也不再苛问。魏氏生下林沉衍后不过两年便已经亡故,而她娘家迁怒也早不再与这个女婿来往,而后形同陌路,倒再也没人想起当初的风言风语。林易知想起魏氏,也是神情怆然,昔年恩爱实在不足外人晓得。
“好。你既是真心,我自当也要为着这个儿媳拼上一拼。”林易知声音低沉开口,仿佛心中已然有了深思熟虑之后的法子了。“只是,我另有一事要问你。”
林沉衍尚未回应,便听见那肃然声音传了来,“你以往胡闹我管不得你,可如今那女子怀了身孕,你待如何处置了?”林沉衍抬起头,满脸讶异之色。“父亲如何知道的?”
林易知见他如此,就知道这事情定然是错不了了,语气也越发生硬上许多,“不论你是不是尚了公主,这等女子决计不能到林府来的。”
林沉衍点了点头,“这事我已经有了打算,只是父亲是如何知道的?”
“如何知道?你不在京的这段时日里,这女子偷偷跑上了府中几回,不过都被你大哥挡了回去,却正巧有回我下朝瞧见了。”林易知想起那日情景,着实是气的不轻,面上几分薄怒渐浓,“已经显怀了。”
这下,林沉衍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眸中闪了闪,已是能将这前后事情联系起来了。可他面上却是并不显露分毫,顿了顿道:“这个事情过了这两日才好处置。”
林易知这才稍稍满意。楼上灯火忽明忽暗,显得这位相爷的脸,也染上了几分垂暮之色。
林沉衍忽然想起之前他的那个大哥所说的话——爹也上了年纪了,这些年身子是不比往年了。处在朝堂高位,又怎么可能舒心得起来。或许林沉衍也心生过退意,可到了这个时刻,便是想退也无处可退,只迎头一步步往前。
林易知有些吃不消站,转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指了指跟前的椅子,示意林沉衍也到近前来坐着。
这几日下狱的下狱,倒是处置了不少当初的公主党,可还尚未动到林府头上来。一来林易知身居相爷,全高权重,二来,他在民间颇有公正廉洁之名,不少寒门士子视他为榜样。所以,即便是宁沽南想到动林易知,也不会选在这个当口,不会这样仓促,须得细细筹谋。林府,暂且是安全的。
林易知手中握着书卷,眼色之中却好像是染上了许多恹色。眼下这形势,他是看得再清楚不过的——宁沽南异心昭著,只看哪一日称王了。如今按照宁邺侯府小朝廷的态势,挑明了也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小皇帝年幼,要如何挑明,就要看宁沽南的意思了。
裴氏如今嫡亲的血脉只有裴揽光和裴衾二人,一则是裴氏原本血脉不丰,余下些许叔伯也早这两年被裴揽光收拾了干净。而他一个外姓侯,想要名正言顺的登基成为皇上,想要堵上天下悠悠众人之口,并非易事。
林易知总觉得盂兰节那日会是个转折,宁沽南手上恐怕另有足以有恃无恐的东西。只是,他现在说不清……“公主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林沉衍略说了下盂兰节那日的布置,林易知听后沉吟片刻,才开口:“你们能这般安排,也算是细心了。可仍有一个问题,小皇帝到时候什么办?”
林沉衍面露笑意,“这倒是要问父亲了。前几日听闻父亲进宫了,之后小皇帝就失足于台阶。”
林易知见他能这样留心这两事情的关联,心中些许宽慰,“他倒也是个机敏的,我去朝见之时已流露出诸多怀疑,可到底宫女太监中也有不少宁沽南的眼线,并不能讲话挑明了说。此后那一招,怕是他有心试探。到底是裴氏的血脉,虽然年岁小,却已经藏了心思的。我有十分的把握,小皇帝是知道了宫里头的那位大长公主是假的了。”
林沉衍和揽光先前就已经是猜到了,只是这事情紧要,非得来亲自问了林易知证实不可。“既是小皇帝也知道了,那日行事也就再不需忌讳什么了。”
缄默了一会,林易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踌躇片刻问道:“当年皇宫大火之时,你在那可有察觉都不对的地方?”
当年的事情,正是林沉衍和林易知的死结所在。他误见了那一场宫变,可林府上下却笃定了真正的林二公子在府中。
林沉衍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那日火光滔天,不对的地方?呵,那日的京都处处都不对!若是有对的地方,又哪里置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稍稍牵扯起嘴角,眸中也似乎映出了当日他见到的那些火光,真是可笑之极!
“你再仔细想想!”林易知稍沉了声音。
林沉衍皱了皱眉,果真去仔仔细细将当日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可到底什么都想不出来。
林易知叹了口气,“当日并非我未卜先知此事而闭门不出,而是当日早朝过后,我被先帝有所暗示。”
“先帝?”
“当时禅位的太上皇裴镜郁。”
林沉衍怎会料到从父亲口中说出的是这话,顿时一怔,隔了会些微回过神来。“父亲是说……先帝早就知晓了那日发生那件事情,还曾嘱咐你不要出门?”
林易知摇头,“并非嘱咐,而是那日先帝曾问我,若是当今天子昏聩无道,该当如何?”想到那日先帝反常一问,林易知两眉之间也郁结起来。“那时候新天子登基不足时日,先前做太子时候为人谨小细微,虽非圣明之君,却也算不上昏聩无道。我听了之后,只觉得心内巨震,先帝此前并未透露出丝毫对新帝的不满,甚至提前退位,那又为何会有此一问?”
林沉衍思付片刻,便也想不出来,只觉这事情委实奇异。
“而后先帝又问,大膺这世家门阀可能根除?”林易知记得当时他是摇了头的,朝廷早就被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占据,要是想连根拔除岂不是要散了整个朝廷?世家把持,导致寒门子弟难以出头,即便是他做上了当日的官位,除了颇费了一番心思,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的幸运。
林沉衍默然,过后才低声问道:“父亲想说,先帝早有了整治世家的心思?亦或是这心思被世家知晓,所以才招致此后祸事?”
林易知不应他这话,显然这说法,并不中他心里头生出的那个想法。
“世家在大膺早有百余年的历史,而真正有了整治却是在大长公主垂帘听政之时,若说先帝想要整治世家,远不必等到退位之后。可偏偏又是等到了退位之后才提及此事,这又是为何?”
为何……
一连两问,林沉衍都回答不出。只好像胸臆间一片空白,喉咙也似是被浆糊堵住了一样。
虽然达不出,可先帝问出的两个问题,却倒真是古怪得很。只是这样两个问题,就能让林易知体会出那夜将有大事要发生吗?
“我出宫之时,要经过太子寝殿,而从角门出的时候,正见侍卫交值。其中有一人就笑着道:‘今日太上皇吩咐了,太子殿各处要严加地方,越是年关越是要仔细。’起初我并未留意,等过了几重宫门,却见侍卫多有更换,又闭了不少宫门。等回到家中仔细一想,便觉得事情不大对了。即是先帝吩咐,他若并不想让我知晓,大可让我避开那时间出入宫内,可偏偏这一切都叫我看到了。而我告退之时,先帝那一句天寒地冻,叫我晚上少走动,免得告病不能朝。又说当年亲自提起来的几人,如今就剩一个人,叫我再别让他失望了。”
林沉衍听完这些,心中顿时掀起了波澜,可转念仔细一想,又实在想不明白。当初皇宫失火,正是因为各处宫门被上了锁,扑火不急。可之前这番话,林易知却是指明了宫门下钥是先帝亲自布置。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果真只是巧合?
可若这些真是巧合,那先帝最后的那番话仔细体会起来,却是大有深意。
林沉衍抬头,目光清明的望着林易知,谁知他竟略微垂着眉眼,露出倦怠之色。好似经年谋算,到底是心累了。
“或许,等你相通了这一层,便也就能相通宁沽南为何会短短今年便从势弱的外姓候成了大膺真正掌权者了。”
林沉衍起先并没有体会出这话中的深意,然而林易知在官场和为人处事之上却从来都是十分的谨敏,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话灌入到林沉衍耳中,在他胸臆间反复激荡,更是叫他面色也一分分白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年功夫罢了,即便是当初挟制小皇帝和揽光,又为何会演变到了的今日地步?
林沉衍再不敢去细想,只觉一个惊天的秘密就摆放在了自己面前。他抬起头,见林易知早已不知道何时离去了。二楼的书房只剩下他一个人坐着,窗户依旧敞开着,明明是无风夏末夜晚,他却觉遍体生寒。一抚掌,才惊觉掌心早已经是沁满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
翌日天未大亮,紧闭的宫门第次而开,为首的太监垂首将一卷明黄圣旨举过头顶领着十数太监疾步。厚底皂靴踏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头。圣旨是落向天牢的,天牢中此时关着最多的便是先前的公主党。
因着时辰尚早,侯府的朱漆大门还未开启。可巷子中已经停了不少软轿,有些着了官服的下了来两两低头交耳议论。这情形,竟是要比之前真正在宫外侯早朝还要殷勤些。只是,他们脸上到底有些愁容,郁郁不快的模样。
府内,宁沽南起的早,正抓了把鱼饵投喂天青裂冰纹盆内养着的几尾锦鲤。奇的是这些不足半手掌的鱼都是一般大小,体态匀称。
宁沽南将手中的饵都投了下去,瞧了几眼略将衣袖挽了几道至小臂。他伸手入水,修长手指想开收拢,离开水面时掌心已经躺了条肚子稍稍比其余肥了些的锦鲤。
近旁伺候的侍婢立即上前双手接过,低声问道:“侯爷,可还要再换条新的来?”
宁沽南将手搁在净水中洗净,又由着另外的侍女拿干净的帕子擦拭。他从来动作都是分外闲适从容,叫人看着都是赏心悦目的事情。“不必了,扔了去吧。”
侍婢言喏,小心的退了出去。
宁沽南回转过身,早有手下立在那等候多时。他使了个眼色,叫屋内余下的那个侍婢也出了去。
前来回禀消息的那手下立即开口道:“侯爷,圣旨已经下到天牢去了。正是依着侯爷所想,早上发的圣旨,到下午才行刑。”
宁沽南唇角有丝丝笑意,可再仔细看去,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仍是寻常模样,寡淡平静。“只有留了充足的时间,才能叫那些心向大长公主的官员都死了心。呵,她这个时候哪里会现身,即便是崔道要受刑。”
“侯爷说的是,下旨和行刑之间越是留有充裕的时间,越是叫那些不知好歹的都死心。连着崔道都顾不上了,咱们这位大长公主难道还会顾得上他们?侯爷果真是好计谋!”
好计谋?
宁沽南冷冷一笑,倒倒是不必上裴揽光放出的那些风声来。只是略传出他捏着朝中文武百官的辛密,便已是让投诚与她的这些官员都人心惶惶了。宁沽南微微咬紧了牙齿,可又想抚掌称妙。揽光却也是会这样攻心算计了。
那谋臣见了宁沽南脸上神情变化,心知他是为了这几日那传言的事情。传言诚然不妙,可却也逼得那些大臣越发恭敬了起来。“侯爷大可放心,如今这行事那些留言,也只会叫他们越发孝敬侯爷罢了。侯爷大可去府外瞧瞧,这天还未大亮,百官的轿子已经从府门外一路排到了巷子口。如今,又有何人能与侯爷相抗衡?”
一切看来都是形势大好,若是平稳过了明日的盂兰节,那便是真正的大权得握。这谋士说出的话,不禁有些欢欣。
宁沽南心内却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期盼明日能见到裴揽光,想知道明日她还有哪些举措。
当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亦或是婉转求饶的裴揽光,终于也要反抗他了。
——
京郊。
揽光得到消息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了起来。她手中正捏着一只被子,一个分神,杯子连带着里头的水摔在了地上,碎瓷和茶水溅了一地。
揽□□得发抖。
“二哥说了,让公主这个时候为了大局千万沉住气。”烁方见了揽光这幅模样,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说道。
揽光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恨不得不能自己。
宫刑!膑刑!
揽光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也丝毫没有察觉。虽她心中已有了意料,宁沽南定然会拿公主党开刀,首当其中的也必然是崔道。可她却不曾料到,圣旨上头却是并未写下死刑,而是宫刑和膑刑!
即便是与当年汪阁老一案有关联,可勿乱如何都不可能会用到宫刑和膑刑!宁沽南这是……存心羞辱罢了!他不过是想显示他如今的权势罢了!
揽光胸臆间腾起熊熊怒火,犹如被无数滚油焦炸一般。她握紧着的拳头重重敲击在桌面上,“暗卫都给我召来!”
当日的十八暗卫,折损了不少,可余下的仍都是精英之流。可为了明日的盂兰节,揽光早将这些暗卫分散在了各处。如今要十八暗卫去天牢劫人,并非难事。可如此一来,便是要将他们从各司守之处调离开去。
烁方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一步上前拦在揽光面前。“公主!清早的旨意,却到下午动刑,分明是个圈套!”
揽光恨得发急,怒道:“即便是圈套又如何?!”
烁方一怔,皱紧了眉头似乎也等心情稍稍平复,才道:“会如何……公主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自然会知道。烁方虽然自幼跟随二哥,可出入的不过是江湖,朝堂的事情烁方不大懂,可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要成就一番大事,必然是要有人做出牺牲的。”
一字字都敲打在揽光心头,这些……她哪里不懂。可等事情真正落在自己身上,才会发现许多事情都不能一句顾全大局能挨得过去的。崔道正直年轻,家中单传并未娶妻,犹记得几个月前揽光曾听闻他有意中人赏赐了一根簪子与他。
只可惜……
若是没有今日这场大变故,他也必然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可事情到了的如今的地步,死了的人也太多了。皇权的争夺,自来都是有许多的流血。从她的父皇皇兄开始,从那半皇宫的妃子宫娥太监开始,流血就已经存在了。
从来都由不得她自己。
揽光想得通。她弯下腰,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不由得细细的哭了起来,哭得绝望又压抑。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或许从一出生开始,就不能畅快肆意的活着,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逼上了这条路,只得沿着一直走下去,不偏不倚补得回顾。
烁方见揽光弯着身子,消瘦的肩头微微耸动,孱弱无助得如同寻常女子。世人常道,大长公主嚣张跋扈,傀儡皇帝,不过是宁沽南将这一切的恶名都冠在了她的身上罢了。
这一日,过得尤为漫长。
揽光坐在屋内,坐到夜幕低垂,她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