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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姐?蒋小姐?”
蒋谣倏地回过神来,发现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圆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地吓了一跳。直到她的背脊碰到背后硬邦邦的木凳椅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正在法庭外的走廊里。
“蒋小姐,”书记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好意思,郑法官中午吃过饭后就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了,所以今天的庭开不了。”
蒋谣错愕地张了张嘴,她做这一行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他……他还好吧?”
因为平时来来去去也就是这几个主审法官,所以大家都已经很熟了。
小姑娘还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还好,只是上吐下泻而已。”
“……‘只是’?”好吧,她摸了摸鼻子,看来今天只能打道回府了。
刚从法院出来,蒋谣就接到书记员的电话,说是案子明天一早开庭,换庭长来做审判长。她挂上电话,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忽然不太想回公司。
她在法院门口站了很久,决定开车回家。
回家的路上,电台里又开始放Joss Stone的歌,这把稍显老沉的嗓音其实更适合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听。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回家,可能只是……她又开始想念那个放满热水的大浴缸了。
回到家,再一次让蒋谣诧异的是,王智伟竟然也在。
这一天之内到底要出现多少“惊喜”才算完?!
“你怎么回来了?”王智伟看到她,也有点惊讶。
“嗯,”她含糊地敷衍过去,“想早点回来洗澡睡觉。”
王智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才三点半:“……现在吗?”
她叹了口气,除了苦笑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不过好在王智伟从来不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更何况现在的他们……关系很微妙。两个即将分手,却还住在一起的人,而且就像她早上对秦锐说的,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伤害和怨恨,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对于她和眼前这个男人来说,接下来要怎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你也没去上班。”她巧妙地把矛头转了个方向。
“嗯,我上午去办公室处理完事情就回来了,反正本来我是打算今天才回来的,”他说,“而且……我也想趁这个周末,早点开始理东西。”
她吃了一惊,理东西?
但她很快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王智伟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微笑像是没有任何意味:“既然决定了,很多事都要开始着手做起来。”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有些消瘦的手,不禁想:啊,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行动派。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其实他们之间只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而已,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像是财产怎么分割,父母那边要如何交代……想到这些,她就开始头疼。可是就像他说的,既然决定了,这些事就要开始着手做。
她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房子——”
“房子留给你,”他竟像是早就想好似地说,“我会搬出去的。等办完手续我们再去一次交易中心,把我的名字去掉。”
“……”她讶然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地说,“不用,我觉得一人一半比较公平。”
“不,”他似乎出人意料地坚持,“我想留给你。”
她看着他,发现他最近似乎瘦了一点,也许是这一点变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但看着那双眼睛,她又觉得,他还是那个王智伟。
“财务方面,我们本来就是分开的,”他继续道,“这一部分——”
“——就维持原状吧。”她说。
这也是她早就想好的。她没想过问他要一分钱,一直以来她都可以养活自己。
“那……”他双手插袋,垂着眼睛,站在那里,“我们之间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她默认了。
“接下来,就是父母那里……”他有些悻悻地说。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蒋谣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忽然被一种悲怆的气氛包围了。
“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王智伟问。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用了……我自己会应付的。但我想他们可能接受不了,会去找你。”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他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下。
“?”
“最近行里正好有一个去国外派驻的职位,行长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去,我今天上午答应他了。”
“啊……”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差不多,等我们把手续都办完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看来,我们真的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王智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说:“那么你呢,有什么打算?”
她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连话也说不出来。
王智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下:“Sorry,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
蒋谣点了点头,也笑了一下:“我知道。”
“……”他似乎很尴尬,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搓了搓,然后就一副想要快点结束这段对话的样子。
“我可能会……勇敢一点,”她鼓起勇气说,“我好像已经骗了自己很久。”
王智伟看着她,抿了抿嘴:“也许不止是你,我也是。”
“你知道吗,”她忽然很想把心底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我这两天想了很多,人就是这样,越到后来,越害怕改变。可是回头一看,才发现其实早就变了。”
他沉默着,叹了口气,最后以一种宿命似的口吻对她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
“是我毁了……”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原来的一切。”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当时没有……如果我肯回头的话,我们现在也许不是这样。”
蒋谣站在那里,觉得手脚有些发凉。事实上,客厅里的中央空调早就打开了,墙上的液晶屏幕显示现在室内温度是23度。
“如果放在两、三年前,”她说,“我听到你说这番话,会觉得高兴……可是现在,已经完全没感觉了。”
“……”王智伟皱了一下眉头,神色黯然。
“不错,一开始是你,”她看着他,像是在法庭上陈述一个事实,“但是后来是我……”
“……”他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双眼像是没有焦距。
“如果你肯回头的话,也许我们现在不会是这样,”她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但是如果后来我没有放弃、没有自欺欺人的话,我们现在可能也不会是这样……”
“……”
“我这么说不是安慰你,也不是说,你不应该自责,”她看着他下巴上的线条,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已经有点记不起他的轮廓来,“我只是想说……的确是你毁了一切,在这一点上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你。”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是苍白的。
“但既然事情发生了……我在想,我、我们,其实原本也可以选择其他的路,我应该更勇敢一点……”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浮现起祝嘉译那张带着笑的脸庞,不禁有些哽咽,“如果我能够……”
她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说完她想说的句子:“可能当中会少一点痛苦,少一点伤害……可能一切,真的会跟现在不一样。”
“……”
在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整间房子里都鸦雀无声,仿佛根本没有人在这里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们即使仍然生活在一起,这间房子,也毫无生气,就连空气中都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幸好,”王智伟的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复杂到,自相矛盾,“我们还是决定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看着他,一瞬间,她觉得他很陌生,好像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以后会好的,蒋谣,”他说,“以后的生活会好的。”
“……”
结束了那段冗长却又诚恳的对话之后,蒋谣果真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她才想起来答应过要给祝嘉译电话,她不想再失信于他,便带着案卷假装要工作,躲进书房里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
“你忙完了吗?”他的第一句话,永远不会是问候语。
“嗯……”蒋谣坐在转椅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不想跟他多解释。
她随手打开桌子的抽屉,她已经好久没进书房来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洗澡睡觉换衣服的地方,想通了这一点后,她对于自己为什么还会有眷恋这件事,也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其中一格抽屉一打开,就看到几个被放倒的相框,她下意识地拿出来,放在桌上,发现竟然是以前她跟王智伟的合照。那时候他们看上去好年轻,好……幸福。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亮,那种笑、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
“哦……”电话那头的祝嘉译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疲倦,所以又没有说。
“祝嘉译……”她忽然喊他的名字,手指却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
“嗯?”
“我是不是很混蛋?”
“……”他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她忽然有点哽咽,“想到了一些事情……”
电话那头的祝嘉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有时候你是很自私、很自以为是,也很懦弱……”
“……”
“但你不是混蛋,”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迟疑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直以来都想说的那句话,“……我爱你。”
蒋谣靠在椅背上,一时间,她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生活不会停滞,因为所有人都活着;时间也不会停止,因为地球还没有被毁灭……
一切都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而且,就算是艰难,总要面对,也总有办法对付过去的不是?
她把相框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她想笑,结果一张嘴,却哽咽了:
“我……”
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他一切,想告诉他关于王智伟、关于他们的决定、甚至是关于她对未来的设想。可她的喉咙里被一种叫做快乐的情绪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她的沉默,祝嘉译好像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还在忧心着他所关心的那件事:
“今天晚上你会跟他谈的对吧?”
这家伙……
她实在哭笑不得,他简直就像一块牛皮糖!
“我明天打给你,在此之前,不要联系我,”她说,“明天等我下班,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吧……”他说,“我做你最喜欢的酱排骨。”
觉得直到这个时候,蒋谣觉得自己才真的松了口气。她终于能够从那团混沌不清的迷雾中走出来,她终于不用再撒谎,也不用对别人的疑问抱以沉默或苦笑。
她终于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现在还看不清方向,可她本来就是从迷雾中走出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这样想着,她终于笑了起来。
闹钟响起,蒋谣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本能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却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八点。
九点要开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掀开被子的一刹那她被空气中的寒冷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飞快地跳下床,冲进浴室。
她迅速地刷牙、洗脸、吹头发、化妆,等这一切忙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个士兵一样。可是她对着镜子微微一笑,从今天开始,她的生活开始变得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她喜欢这种改变。
王智伟已经上班去了,他最近似乎都很早就出门,她想也许是他觉得尴尬吧——在决定要分开之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心里开始打鼓:要来不及了!
她冲进书房找昨天的那叠文件,桌上只有一个牛皮袋,她翻了一下,里面是对方的应诉的材料,于是她继续找另一个装着自己这方起诉状和证据的袋子,桌面上没有。她拉开抽屉,终于在那个放相框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猜自己大概是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放进去的。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手忙脚乱地拿起所有东西,冲出门去。
“下面开始法庭调查程序,”审判长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原告,请你陈述诉讼请求并出示证据。”
“好的。”蒋谣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趁着刚才宣布法庭记录的空档,她已经使自己平静下来,天知道她早上是怎么飞车过来的。
她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没有那么快,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她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案卷材料,打算陈述诉讼请求。
她看着白纸上的那些黑字,脑中慢慢变得……一片空白。
“原告?……原告代理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
但她根本无暇理会。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幻境。
或者那不是幻境,而是一场梦。也许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