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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无名指根部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凹痕,那是戒指的凹痕。此时此刻,那枚跟随了蒋谣很多年的戒指,正安静地躺在洗手台上。浴室内一片氤氲,洗手台上湿漉漉的,连那枚戒指也是。
她的头枕在浴缸边缘,身体则完全浸没在滚烫的热水之中。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她觉得唯一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她拒绝了祝嘉译的邀请,下班后独自回到家。今天早上她急匆匆地从他家出来,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故意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实在没时间了,刚想开口骂他,他却松了手,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晚上还想吃炸鸡翅……”
她没理他,这家伙……稍微给他一点甜头就行了,否则他真的要爬到她头上来!
结果她还是迟到了,因为急着回家换衣服,她连那件被他弄脏的新大衣都忘记带回来。匆忙间,她又穿错了鞋子,红色大衣配绿色高跟鞋……实在让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来。所以下班前,祝嘉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一口就回绝了他。
不过更重要的是,明天王智伟就要回来了,所以今晚,她不想再见任何人,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想想该如何开口……
直到她躺进浴缸的时候,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终于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来到属于她自己的世外桃源。
手机响了,就在洗手台上,她决定不去接。可是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她不禁猜想是谁,她希望不要是祝嘉译,因为此时此刻,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的声音。手机还在响,不停地响,她终于不胜其烦地起身拿起手机,才发现是秦锐打来的。
“喂?”她接起来,“我在洗澡。”
电话那头的秦锐像是本来已经准备好要责备她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但是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只好尴尬地道歉:“呃……抱歉,我只是想问你上次仓库租赁的那个案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天,”她重又回到那滚烫的热水中,却不得不努力仰着头听电话,“明天下午开庭。”
“能赢吗?”
蒋谣苦笑:“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呢?信誓旦旦说一定要赢吗?”
“你不会,”秦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挖苦,“只要存在百分之一失败的几率,你就不肯说自己肯定会赢。”
她扯了扯嘴角:“那你还问我。”
秦锐叹了口气:“要是我要把你的回答写到工作简报里去,你大可以用官腔回答我。但是现在我只是纯粹以一个老同事的身份随便关心一下你的工作而已,你不用这么紧张。”
“……”蒋谣沉默了一下,苦笑地说,“我没见过你随便的样子,你对工作一向很认真。”
听到她这样说,电话那头更沉重地叹了口气:“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甚至于,他是不是需要安慰,她都不太确定。但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秦锐的内心非常强大,远比她强大。所以很多时候即使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一想到这点,她就有些打退堂鼓。
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任何人。
“你还在办公室?”她忍不住问。
“嗯,”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最近的我只能用‘疲于奔命’这四个字来形容。”
她轻笑:“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我一直觉得创造这句话的人实在是个奇葩。”
“?”
“用小孩去换狼?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不禁又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这跟你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
秦锐愣了一下,然后又大大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到极点。
“你会熬过去的,”她终于决定说些鼓励的话,“然后你就平步青云了。”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她这番话的可行性。
“想想不久之前,你还在为是不是要辞职而犹豫,再看看现在,机会来了,而且我觉得你能把握得住。”
“……好吧,”他终于又换上一副自嘲的口吻,“我就再用孩子去换匹狼来看看——虽然我很怀疑即便这匹狼仍旧不是我想要的,我手上还有没有多余的孩子继续拿去换。”
她失笑:“你是人贩子啊?”
“其实也差不多,”他忽然很感概地说道,“我们拿去换的也许不是‘孩子’,但肯定是我们的一部分……”
蒋谣不得不说,秦锐真的是一个思路清晰又透彻的人。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来看这个世界。
“秦锐……”想到这里,她忽然情不自禁地说。
“嗯?”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不跟王智伟分开……”
“……嗯。”他楞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她忽然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所以你也觉得我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蒋谣以为已经断线了。但秦锐却在沉默之后,平静地说:“你会这么问我,就说明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回答。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蒋谣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忽又觉得,这个时候,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有点矫情。甚至于,有些尴尬。于是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以会不会其实,上次你说要辞职的时候,你也不是真的想要辞职,而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你留下来的决心?”
秦锐笑了一下,懒懒地说:“也许吧……”
她不禁叹了口气,得出结论:“我们都很贱。”
他在电话那头失笑:“人之初,性本贱。”
她哭笑不得。
可是不管怎么说,秦锐的这通电话,让她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解。他说得对,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根本不需要再从别人那里找答案。既然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那么她就该用这份勇气继续面对生活。
挂上电话,她查了查通讯录,发现之前那通电话竟然不是秦锐,而是王智伟打来的。她看着那三个字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回电话。因为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有事,还会打来的。
她将手机丢在洗手台上,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沉入水底。
蒋谣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水温已经下降了很多,不过好在她的身体已经热了,并不觉得冷。她刚从浴缸里出来,披上浴巾,就听到门口有奇怪的声响。她不禁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声音又消失了。
她有点紧张起来,环顾四周,洗手台上的架子上有王智伟的剃须刀,可是那根本不管什么用……她打开储物柜,终于在一堆毛巾后面找到一把小剪刀。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剪刀,轻轻拉开浴室的门往外张望,客厅里很安静,像是一切如常。
她又悄悄迈出步子,才刚走了两步,就有人从厨房走出来。
“啊!”她吓得尖叫起来。
王智伟站在那里,错愕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杯刚倒的温水。
蒋谣眨了眨眼睛,这才看到放在门口的登机箱:“你、你怎么……吓死我了……”
王智伟喝了一口水,才说:“我事情办完了,临时改了今天晚上的飞机,我一下机就给你打电话了,但是你没接。”
蒋谣苦笑:“我在洗澡。”
他耸了耸肩,继续喝水。忽然,他看着她,怔了怔,却没有说话。
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欲言又止,于是顺着他的视线,她意识到,他在看她的肩膀……
她忽然浑身发冷,甚至于打了个冷颤。她连忙转回身回到浴室,关上门。
她把剪刀放在洗手台上,然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整个浴室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镜面上也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轮廓,甚至是……肩膀上的那圈牙印。
王智伟提早回来是蒋谣没有料到的,她原本打算今晚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好好思考该怎么跟他说。现在,看着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他,她忽然有点心慌,就像是根本没有准备好,就要上考场的考生一样。
她站在厨房的吧台前,为自己冲了一杯热可可。
算了,她想,一切等明天再说吧。既然还没有准备好,就不要贸然开口。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还在纠结的时候,王智伟却忽然说道:
“你昨天早上说要跟我谈谈,什么事?”
蒋谣抬起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他,她手里的马克杯冒着热气,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如他面前茶几上的那杯温水。他们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正要说一个平常的话题。
蒋谣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用一种看似冷静的口吻说:
“我们离婚吧。”
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脑中设想明天他们见面后的场景,设想自己该如何说开场白,该用一种怎样的语调,该露出一种怎样的表情……与其说这是一场谈判,还不如说,是她要说服他。他们已经变得有点陌生,一切的一切,早就面目全非。她甚至已经想不到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他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王智伟。
电视里正在播放国际新闻,是一场大爆炸的场面,黑烟滚滚,画面抖动得厉害。主持人不停地说着什么,然而她完全没有听见,她觉得自己的脑中变得如同真空一般安静,却又嗡嗡作响。
“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她这才下意识地去看王智伟,从刚才开始,她一直不敢看他。以前他错过,而现在,错的是她。
王智伟就坐在沙发上,那张皮沙发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买的,他年初一的时候说要去买张新沙发,然后当天他们就去买回来了,除了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之外,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很果断。而且,如果撇去之前种种的互相伤害和折磨不说,他们倒是一对志同道合的“室友”……但是夫妻变成“室友”,听上去实在很荒谬。
他坐在沙发上,原本脸是朝着电视机的,此时此刻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也转过来看着她。
蒋谣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她想到了过去的种种。那些过去离她很远,远到她以为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然而这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打得她措手不及。
“我同意,”他大概以为她没听清楚,所以又说了一遍,然后,他看着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忐忑却又十分温暖的笑容,“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
蒋谣放下手中的马克杯,因为她觉得要是再不放下,自己可能就要握不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再看他,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当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周四的早晨,蒋谣照旧是在高架路上密集的车流中穿梭,天气很好,太阳不温不火,尽管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十度左右,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还是让人觉得暖暖的。
变道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却诧异地看到了自己嘴角的微笑。她怔了一下,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带着笑意。
收音机里放着Joss Stone的歌,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她唱的歌,还以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大妈……
L is for the wayyou look at me
O is for the only one I see
V is very, very extraordinary
E is even hat you adore and
Love is all that I can give to you
Love is more than just a game for two
Two in love can make it
Take se don't break it
Love was made for me and you
……
她跟着哼唱起来,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冬的早晨,一切,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蒋谣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发现秘书正在指挥行政部的同事搬纸箱。
“怎么回事?”她抬了抬眉毛。
“他们说纸有问题,要全部换新的。”秘书答道。
“有什么问题?”她一脸疑惑。
“据说是这次新印的信纸反面的页脚上,有一个逗号。”
她翻了个白眼:“就因为信纸反面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逗号,所以就要全部换新的?他们是吃太饱还是怎么,谁会去注意这么个小小的逗号?上次我不小心把咖啡洒在秦锐桌上的信纸上面,那家伙都还没舍得扔掉。”
秘书朝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她叹了口气,走进办公室,开始给行政部的主管打电话。一通电话打完,一抬头,发现秦锐就站在她办公室门口:
“刚才我接到电话,说是警方还要请Lawrence去做最后一次笔录,你能不能跟律师联系一下,你们再去一次。”
蒋谣点了点头:“没问题。什么时候?”
“现在。”他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下午,下午我要去开庭。”
说完,她站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给律师打电话。
秦锐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直到她打完电话,准备要出门,他才有些迟疑地说:
“那个……”
“?”
“你昨天晚上跟我谈提起的那件事……怎么样了?”他像是有点小心翼翼,不敢踩到她的痛处。
蒋谣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哦……”她苦笑了一下,说,“昨天晚上,我们——我跟王智伟——我们谈过了。”
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我们……决定离婚。”
秦锐的眉毛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如果你需要休假的话……”
“不不,”她说,“我觉得应该不用。”
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像是怜悯,又像是为她高兴。
“我们……”她想起昨晚她跟王智伟在客厅的情形,不禁有些感慨,“我们很平静。没有争吵,也没有怨恨……可能以前有过,但是现在都没有了。所以……这是一次和平的分手,我想我应该不用休假。”
“好吧,”秦锐抿了抿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疲惫而浮现出淡淡的红血丝的眼睛,衷心地说:
“谢谢。”
在去警局的路上,蒋谣接到了一通祝嘉译打来的电话。
“你在外面?”他大约是听到了她车里的音乐,所以这么猜道。
“嗯,”她说,“现在去警局,下午还有一个庭。”
“今天晚上……你会跟他说对不对?”这小子很少会拐弯抹角。
蒋谣张了张嘴,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决定先不要告诉他,王智伟昨天已经回来的事。她体内恶劣的因子忽然想再看看,祝嘉译这家伙到底可以忍耐到什么程度。
她下意识地又去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发现嘴角……仍旧是笑的。
“喂,”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有没有去开过信箱?”
“干什么?”他不明所以。
“没有就算了。”她抿了抿嘴,微笑着说。
“你寄了什么给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没什么……”
祝嘉译好像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她不肯说,他就不再问了,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晚上会跟他谈的吧?”
“看我的心情吧。”她故意说。
“蒋谣!”他的口气那么严肃,就像是得不到大人承诺的小孩。
蒋谣拼命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再过两个路口,警局就到了,她决定结束这个电话:
“好了,不跟你说了等我有空再打给你。”
“你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最后都没有打给我。”他生气道。
后视镜里的她咧开嘴,轻声说:“这次我会的,我保证。”
警局里仍旧是那么嘈杂,蒋谣走进经侦办公室的时候,Lawrence刚刚做完笔录。
“来得可真及时……”警官看到她,嘀嘀咕咕地说,“我去复印笔录,你们等一下。”
蒋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后看向Lawrence:“问了你什么?”
“补充了几个细节,都是时间地点什么的。”他最近脸色一直不太好。
“哦。”
“律师呢?”
“因为今天是临时的,我刚打给他,他正好在开庭,所以就没过来。”
Lawrence恹恹地叹了口气:“真快被警察烦死了……”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只得安慰道。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先去下洗手间。”
蒋谣站在办公桌旁等着,这间办公室很大,有九、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积着大量案卷。墙角有一对中年夫妇正言辞激烈地争吵着,两名警官既像是在看好戏,又时不时劝两句。
她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疼,便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们。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正放着Lawrence这个案件的卷宗,跟其他案卷比起来,好像薄了很多。她忽然想起那天律师跟她说过的话,一种少有的好奇心就像是杰克的豌豆一般,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她抬头看了看墙角的那对夫妇和两名警官,他们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办公室里其他的座位上都空无一人,外面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所有人似乎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奔忙着……
蒋谣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将卷宗上面的那叠笔录移开,下面出现了一张手写的目录,她垂下眼睛在目录上搜寻了一番,找到页数的记号,然后翻了起来。
终于,在快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出现了一张信纸,信纸上打印着几段文字,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上面大致叙述了Lawrence在何时何地向谁行贿的经过,信纸上用回形针别着一个牛皮信封,信封上的字也是打印出来的,更不可能有寄件人的信息。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她继续低头看那封信。信纸的最上面像是被人剪掉了一截,所以整张纸显得比正常的A4纸要短,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正想合上案卷,忽然,她盯着信纸的一角,慢慢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蒋谣像见到鬼一样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指,案卷应声合上。就在这个时候,警官拿着复印的文件走进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桌上放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当事人呢?”警官四处张望了一番。
“去、去洗手间了……”她说。
话音刚落,Lawrence就走了进来。看完笔录,签完字,蒋谣陪着垂头丧气的前上司走出了办公室。
“案子结束的话,”她迟疑地开口,“有什么打算吗?”
Lawrence苦笑了一下,说:“我打算一结束就回香港去了。”
“哦……”她抿了抿嘴,“也好。”
“不管怎么说,这次谢谢你,还有律师,”他顿了顿,“当然还有秦锐……”
蒋谣垂下眼睛,说:“不用,应该的。”
Lawrence看着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还好吧……怎么脸色有点发白,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她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