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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不再是手,脚不再是脚,全身上下唯一能感觉真实在动的只有头脑。可是只要我一思考,神经的抽痛感就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好像烦躁的抑郁症患者,夜不成眠。
天未亮便出门跑步,汗水湿了上衣,两腿灌铅,跑到肺快要爆炸。累极了才回家,冲个冷水澡后倒头就睡——也就只有这样我才能睡着。
饥肠辘辘醒来时,阳光已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洒了一地。
我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空气中载浮载沉的微粒。
直到弟弟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哥,你醒了没?”
我应了声。
他开门进来,脸上是尽可能温柔的笑意:“哥,都大中午了,起床下楼吃饭吧。”
“嗯。”我从床上爬起,下地,“你先下去,我一会就来。”
“好。”弟弟乖巧地应了,出去后还替我关上门。
我注视着门板出了两秒钟的神。
那天从“A&DARK”回来后就一直是这样。弟弟似乎以为我生气了,所以对我百依百顺,小心翼翼地讨我欢心。
可我只要一想起他吻舞女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就想从他身边远远逃开——这是从不曾有过的念头,我被我自己吓到了,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走进浴室洗漱,掬了捧清水泼在脸上,我抬头,不明白镜中的人怎能如此满脸痛苦。
“爸妈呢?”我一边在餐桌旁坐下,一边问弟弟,视线却避免和他的对上。
“你不记得了?他们今天有个会议,早就出门了。”
“哦。”
一时静默,只有电视里传出的声音“……预计明晚在沿海登陆,将给我市带来5到6级大风和强降雨,请有关部门……”是台风警报。
“哥,”弟弟突然开口,“刚才我帮你手机充电,看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弟弟注视着我的反应。
“哦。”估计是沈颢吧,那之后他一直打我手机,不过我始终没有接。
“哥,你要不要给人家回个电话?打了这么多次,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知道了。”我敷衍应道。
“……哥,你没存的号码——你知道是谁的吗?是——你认识的人吧?”弟弟的语气像在猜测、探听什么。
“那又怎样?”我的目光第一次和他对上,口气严厉起来。
弟弟被我这几天反复无常的脾气吓到,态度畏缩又不免委屈起来:“不是,我……哥,我是想提醒你爸妈还没完全消气,你要是不小心又惹出什么误会就惨了——”
看到他委屈,我哪会比他好过?我攥了攥手,松开,口气和缓不少:“阿悠,对不起,是我这几天心情不太好,对你乱发脾气,对不起——”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弟弟抓住我的手:“哥,你有什么烦心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不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太不可靠了?”
“怎么会呢……”
“哥,你不要骗我。别以为只有你了解我,我也很了解你啊。你明明心里有事,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呢?”
弟弟的手心温度太高,我像要被烫伤,挣脱开:“你别再问了,我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不要逼我,别再逼我了……
“哥——”
“我都叫你别问了!”我猛地一挥手臂!
“哗啦——”一声,饭碗被我扫落地上,碎成几片。
不止是弟弟,我也被吓到了。
怔愣两秒,我猛地拉起弟弟,翻来覆去地检查:“对不起对不起,阿悠!你没伤着吧?有没割到你?有没有受伤?啊?你说话啊!”我心急如焚。
弟弟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没事,哥,我没事……”
我把他的手臂拽得死紧:“你吓死我了!”我大声地说道。
“哥!有事的人是你!”弟弟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他比我更大声:“你不明白吗?你怕我受伤,那么紧张!我也怕你有事啊!为什么你有事不能告诉我?我是你弟弟啊,再大的事,我们兄弟俩一定能解决的!哥……”
为什么先崩溃的不是我?而是弟弟……
我傻傻地看着他哭。
从小到大,有我照顾他,他一直都是笑着的。温柔的笑,开心的笑……他的笑容拥有安定人心的魔力,他的笑容也一直是我守护的宝物,是我的安慰我的骄傲——而此刻,我却让他哭了。
这比判我死刑立即执行更难过。
“阿悠,”我告诉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我的感情——“我爱你。”
“乓!”地一下,剧痛,我昏倒了。
我不知道的是,砸我的东西是名人亲笔签名的昂贵的橄榄球。
我也不知道,砸我的人是我亲妈。
我还不知道,我妈把橄榄球从玄关扔过来砸在我身上,那准头,那力道,是下了死命,下了狠心的。
不过等我躺在床上,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我猜到了。
***
我不知道父母的爱有多深,是否能深到原谅自己儿子伤害人和伤害自己儿子的人?那么,当二者合一呢?
若说他们因此会恨我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也不会怪他们,因为我也同样恨我自己。
我在爸妈的心口上剜了第二刀。这刀太重,又令他们措手不及。
我安静地被软禁在房中,直到第二日晚上。
阳台外,狂风大作。
一场暴风雨在即。
爸妈的神色疲惫更甚于我。
“我们决定——送你去乡下,给你找个未婚妻。”他们这么说着,目光不愿见到我似的闪躲,但语气强硬。
没有一顿打,没有一滴泪,只是冷冰冰、不带感情地说话,让我反而不安。
“——为什么?”我问得没有意义。
“我们不能再让你做——那些肮脏的事。”爸艰难地说着,停顿了很长时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怎么对得起——对得起我们尉迟家的祖祖辈辈!孽子!你这个孽子……”他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喘气。
“……妈——”我看向替老爸拍背顺气的老妈。
老妈的脸僵硬地转向我,半晌,只说出一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可怕的人——”
“……”
爸,妈,对不起。
虽然你们已经不想听我说这句话了。
我忽然觉得好累,是绷紧神经好久好久以后突然放松,才察觉到的累。
真的太久了,原来我真的累了——
“……让我见弟弟一面。”我只有这个要求。
“你想做什么!”妈妈歇斯底里地叫出来,“他不在这,我们把他送到别的地方了,你休想找到他!”
她瞪着我的眼里只有警惕,只剩下尖锐的防备,仿佛我是她的仇人。
可我不是啊,妈,我是你的儿子啊。
我闭上眼。
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手术室的门口,年轻的父母焦虑地等待着。当医生宣布手术成功时,他们紧紧相拥,喜极而泣。看到病床上分开睡着的可爱儿子,他们充满慈爱的眼神……
不应该是憎恨。
爸妈呼吸都不敢大声,房内很静。
能听到外面树枝飘摇的呻吟,突然戛然而止。
接着,风声夹杂了雨点重击在玻璃门上的声响。一下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下雨了,夏夜台风带来的暴风雨。
我的身体突然动起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冲过父母身边,冲下楼,冲出家门,冲进雨里!
冲进绝望。
大雨打湿我的头脸,打湿我的衣裳,打得我看不清方向。我拼命地跑着,跑着,跑不离绝望,跑不见希望。
等我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仰天大喊——
“我把他弄丢了——”
“我最重要的人!”
“他们把他藏起来了——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
“我丢了他,我丢了他……”泪流满面。
没有人追来,没有人在乎,身后只有或明或暗的路灯,孤伶伶任雨水冲刷……
火车站台阶上,湿漉漉的人,身无分文,枯枯地等待,根本不存在的会追来的人……
“——尉迟卫?”
我抬起头——
***
酒店的走廊静悄悄的。我跟在他的身后,脚步声都被地毯吸走,沉默像巨大的阴影压得我抬不起头。
我湿漉漉的,狼狈至极。
“咔”地一声,他刷卡打开房门。
他没进去,侧身,对我说:“进去吧。”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却抖着身体,努力想把自己缩到最小。
我觉得冷,由心而发的冷。
进房后,我浑身都滴着水,不敢往床上坐,只能无措地站在两张床的中间。
“我的衣服你不适合,将就穿这个吧。”他从衣橱中取出酒店备的睡袍,递给我。
“谢谢。”
我接过,却仍傻傻站在原地,好像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做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看出来了,“尉迟,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
“——哦,哦。”我点点头。
把睡袍挂在墙上,我脱下湿衣服,打开洒水器。
“哗哗”的水柱像刚才下的雨。
我一个人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样子一定很诡异,所以才会没有人愿意带我走,连人贩子都不肯来骗我。
我就这么坐着,虽然觉得痛、觉得冷,但是没有办法,我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就在我什么都不想,蜷坐着任风吹、任雨打时,他的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尉迟卫?”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看着他英俊的脸,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人是谁——
“林清麟?”我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在笑。我察觉不出来了。
估计是我老年痴呆似的反应让他觉得奇怪,明明是话不多的人却多管闲事地问我为什么坐在那?为什么一个人?为什么不回家?
他问了好多,因为我一直不肯回答。
我不想承认“我没有家可以回了……”,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可悲。
可惜还是会被聪明人猜出来的,林清麟就是个聪明人。
他也沉默了。
“……要不要跟我走?”他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还下着雨,我希望他没有看到……
他又——怎么可能没看到呢?
“叩叩”,门响。
“尉迟,你进去半个小时了。”
我张嘴,想说话,水流却钻进嘴里。
无措地大口大口咽进肚子里,我用空出来的口腔答道:“马上就好!”
关掉洒水器,我匆匆擦干身体,套上睡袍。一打开门,有热度的空气扑面而来!
林清麟开了空调暖气?现在是夏天——
林清麟打量了我两眼,动作细微地皱眉(?是在皱吧):“你洗的冷水澡?”
“呃。”我像个孩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错事。
我低垂的视线看到自己的皮肤微微泛紫——我是傻瓜吗?还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只会惹无尽的麻烦,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难怪也没资格照顾别人……
“过来。”
我走过去。
“坐下。”
我在床沿坐下。
直到“嗡嗡”的声音响起,我才发觉林清麟是要帮我吹干头发——林清麟是会替人做这些事的人吗?不过,此刻要是我自己来,的确很可能直接在头上砸个包。
空调吹出的热风,吹风机吹出的热风……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开始感觉到温暖——
这些,以前是我帮阿悠做的呢。
想到阿悠,痛觉也开始苏醒。
头发差不多干了,我想对林清麟说“够了”,却又希望“温暖”能持续得再久一点……
据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确有其事的。因此,我竟然会害怕自己无意识的梦呓。当我睁开眼的一瞬,我立刻清醒。
……奇怪的是,我记不起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你发烧,睡了一夜。”一只手拿掉我额上的湿毛巾。
我摸摸自己感觉少了点什么的额头,转头看向他,林清麟。
“你——照顾了我一夜?”虽然他看上去没什么倦色,但我就是这样直觉。
林清麟没有回答,他转身:“我叫了东西,起来吃。”
依言从床上爬起来,我一转头,在床头柜上发现叠好的衣服。
是我昨天在雨中淋湿的那身,一定是林清麟让酒店拿去干洗了。
心里感激他为我做的事,默默穿好衣服,直到洗漱出来,我都没想好要怎么好好地道谢——谢谢他昨天从雨中把我“捡”回来,谢谢他照顾半夜发烧的我,谢谢他——对非亲非故的我那么有耐心……
不过,我从浴室出来没看见他。
心里觉得奇怪,我仍乖乖坐下来吃他准备的早餐。
饿了很久,我的吃相一定很差。
我也不明白此刻的自己,为什么竟然没去想他会不会是丢下我一个人跑掉了——
大概是在心底清楚,若林清麟是那样的人,早在昨天晚上,他就完全可以不理我,一个人走的……
走?
对了,林清麟昨天为什么会在火车站出现?
通常只有一个解释吧。难道他是要离开,却因为我而不得不滞留了一晚?
“……”若真是如此,我的罪过可大了……
我又忍不住自厌。
等他回来跟他说吧,说“对不起打扰了”,说“谢谢你的照顾”,说“我马上就走——”
走?走去哪呢?我还,能去哪里呢?
——可是,也没道理粘着林清麟啊——你自己不也知道吗,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啊……
林清麟打开门走进来,手上握着手机。
是出去接电话了吗?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必须退房。”
我听不明白似的眨了下眼,半晌,低头:“嗯……”
心头渐渐又复沉重起来。
“你——”
“我马上就走!”像害怕他会说什么,我打断他,飞快大声道。
“你……”
我抬头,看见他的表情又像是在皱眉。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忐忑不安地,我看着他。
“你,跟我走。”
“……”
我想我将终生感激这句话。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林清麟被我打断的那句原话,是——
“你还是走吧。”
还是——
“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管是以上哪一种,我都不会再跟在他身边,因为我的答案不应该是“要”。
而林清麟替我做了选择,他的最大限度的“挽留”给我了救赎——
这才有了之后的种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