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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内外,甲兵在夜霜中疾走,冷冽的空气中只有铠甲相互撞击的声音,细碎而整齐,好像连续不断的脊骨被利刃削斫。
七月中,大风起于地。
本宫坐在元和殿,彻夜不眠。
东宫的属臣、侍者以及母妃放在东宫的侍人统统被田氏以“谨防事泄”的理由撤换。东宫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八位掌灯女官,自述是本宫姬妾,强行留了下来。这些女官都和田氏有血亲,但是又非田姓,并且出自名门。田氏家军,竟无人敢近身。她们四人为一组,昼夜轮换,守护在本宫周围。掌灯人执戟戒备,未曾让任何人在未经本宫允许的情况下走入元和殿中。就连大舅舅,也必须卸下刀剑,才能被女官们放行。
本宫直到此时才知道,母妃一直生活在怎样的担忧之中。
星汉纵横,在夜窗外展露灿烂一隅。本宫披衣静坐,良久默默。
“殿下,”一位女官俯首道,“邹无忌请见。”
邹无忌?他如何入得东宫?
本宫将外衣穿好,道:“宣。”
女官恭敬倒退下去,不久便带上来一个人。
本宫坐在窗边,看他二人小步疾走,直入殿中,忽然发现:邹无忌的趋走姿势与本宫的掌灯女官一样。
女官是良家子,除了在室,一直在东宫,礼仪姿态不同于内宫,情有可原。邹无忌明明是外臣,而且出身卑贱,是以学进,从哪里学来的此番姿势?
邹无忌双手平举,下拜道:“罪臣无忌,参见殿下。”
本宫不说话。
邹无忌继续道:“臣救驾来迟,自知见罪于殿下。臣万死。”
本宫于是道:“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卿在危难中来,有何良策?”
邹无忌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头始终低着:“臣无良策。但有可解局之人。”
本宫道:“说。”
“季相之子,季扶风。”
本宫怒极反笑:“季扶风?他吃多了要站在本宫这一边?”
论明,他是右丞相之子,虽然是庶子,但以后良田千顷总是跑不掉的;论暗,他也能算故蜀王室遗孤,昔年蜀国公主的独子,往小了说也是侯爵。
七夕夜摘星楼投诚,本宫也曾以为他确有复国之心。但是前两日乱象未显之时,本宫三催四请他都能在丞相府称病不出,现在本宫自身难保,自己尚且要依靠八位女子来庇护,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可图!
本宫的这番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在邹无忌面前,本宫绷紧了脸,压抑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只道:“无忌此来,本宫心甚慰。至于解局之法,本宫还是不必假手他人了。”
邹无忌急忙抬头:“殿下,季……”
“好了!”本宫一挥袖,“无须再言。夜深露重,无忌去吧。”
邹无忌无法,只能被女官执戟逼退。他手拒双戟,狼狈地倒走,忽然好像记起了什么,高声道:“殿下!皇贵妃娘娘有口谕!”
“停。”本宫面无表情道,“带他上前。”
女官一提一按,将邹无忌压在本宫座前。
“陛下御驾出京当日,殿下遣臣将贡佛手送至皇贵妃娘娘处。娘娘看了殿下手书,曾有一句话嘱咐微臣。”邹无忌觑了觑本宫面色,小心翼翼接下去道:“娘娘说,事不至此。娘娘还嘱咐微臣,莫要,莫要无谓惊扰殿下。”
本宫在心里冷笑。母妃被困渭水骊宫,本宫又没有余力遣人去求证,这邹无忌自然说什么都可以。最后还知道解释一番为何不在之前就告知本宫,以防本宫诘问,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本宫阴了脸附身,和跪在地上的邹无忌对视:“邹卿是否觉得本宫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可以被卿玩弄于股掌之中?”
邹无忌大惊,连连叩头:“殿下!臣绝无此意!殿下何出此言!”他挣扎着想上前解释,却被女官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本宫掸了掸袖子,淡淡道:“在卿等眼里,本宫如今和被田氏软禁无异,听见有人向本宫投诚,便会不加思考,忙不迭地招纳吧?哼。”本宫低头笑,“也很对。现下田氏暂还需要本宫来做个幌子,可有朝一日若当真鼎革,本宫这个前朝太子,留着不尴不尬,只彰显他们摄政不义罢了。”
“殿下何必如此灰心,”邹无忌好似痛心疾首的样子,“陛下与殿下为天下正朔所在,天命所归。大周赫赫辉煌,何至亡于一姓之手!”
邹无忌还知道给本面子,没当着本宫的面称呼田氏为“乱臣贼子”。
“哦?”本宫逼近他,“卿当真这样想?”
邹无忌被沉重的双戟压制,竭力伸长脖子靠近本宫:“臣等为殿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此心日月可昭,绝无半点虚假!”
本宫点点头,此时也懒得去做出一副感动的样子,更没心力陪邹无忌来个“君恩臣义”。
“邹卿是否还有未尽之言,此时可一并说了。否则就算本宫这几位姐姐能容你在元和殿逗留,外面大司马的军卫恐怕也不能让你活着走出东宫。”
本宫此话一出,不止邹无忌,连座前两位执戟的掌灯女官都有一瞬间的僵硬。
几人各自心怀鬼胎,本宫只在心里冷笑。
“殿下,”邹无忌神情端肃悲哀,“殿下聪明机敏,臣自叹弗如。臣不敢欺瞒殿下,季氏扶风与季丞相昨日方从渭水之滨回到长安,臣在昨夜便收到丞相府消息。今日大司马前往长安郊外调兵,臣才寻到空隙进入东宫。季丞相遣臣来,是知道臣与诸位女官大人一样,是皇贵妃娘娘当初留在东宫的暗线。”
本宫再点头。这邹无忌还算老实。
“季相从父皇那里来?”
“是。”邹无忌和盘托出,“丞相受命,以御卫五千,诛……诛杀谋逆。”
本宫坐在榻上良久未言。
“若丞相回京后,发现本宫也牵扯在此事中,而非被人圈禁,那么本宫,也会在御卫诛杀的名单里吧?”
邹无忌可怜兮兮地相劝:“殿下……”
“邹卿不必说了。”本宫道。
大司马与本宫相争,本宫与慎太子相争,季相与大司马相争,田氏与赵氏相争,争来争去,不过是父皇眼里的瓮中之鳖。
本宫在此担惊受怕,性命为人所摄,昼夜不敢息,几欲崩溃。
父皇在骊宫运筹帷幄,取舍得失,决胜百里之外。
本宫疲惫地闭了闭眼,道:“告诉季相,不必抛出扶风来引本宫。玩儿那么多虚的做什么,当真觉得本宫昏聩好色不成?时局如何,本宫心里清楚。只要母妃没事,本宫不会包庇田氏。让他放手去做吧。”
邹无忌缓缓地叩头,前额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领命。必不负殿下所托。”
邹无忌被两位女官送出大殿,剩下的两位掌灯女官互相看了一眼,双双跪倒在本宫座下。
“太子殿下恕罪!”
本宫随手拿起榻旁一本书,翻开来,怎么都读不进去。
“各位姐姐何须如此。”本宫淡淡道,“若无姐姐,本宫早就为人鱼肉,焉能等到父皇下定决心?”
“殿下,”一位稍年长的女官道,“殿下莫怪,皇贵妃娘娘也不是有意要瞒着殿下……”
“在母妃眼里,本宫恐怕还不如三岁小儿。”本宫道,“母妃瞒着本宫是应该的。否则依着本宫的性子,早就告诉赵构了。”
女官却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她生就一副端方桃花面,严肃起来更是明艳动人,难怪自述是本宫姬妾也大有人信。
“皇贵妃娘娘正是相信殿下能决善断,才将我等留给殿下差遣。今日之难,实非皇贵妃娘娘所能预料。虽然皇贵妃娘娘早有隐忧,但娘娘一直不认为大司马当真会斗胆至此。娘娘的本意,是想殿下来日荣登大宝之时,手里有更隐蔽的力量。这实是娘娘为人母的一片苦心啊,殿下。”
人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母妃,儿子怎样都无所谓。您在骊宫,千万要争得父皇信任,保全自身才好。
本宫拿书卷盖在脸上,掩去两道热泪。
“本宫乏了。”
女官们顿了一会儿,起身将殿中数盏灯奴一一熄灭。
元和殿陷入黑暗,星子的璀璨光芒透过窗户投进殿中。
秋虫唧唧,大风呼啸。
长安沉寂了数月,又将陷入一片血腥之中。
昔日是赵氏受戮,诸姓坐壁上观,今日是田氏遭劫,又是谁冷眼相看?
王侯贵胄,此起彼落。
谁能长久占据长安荣华?
也许当初章平侯赵先叛出长安赵家才是真正深谋远虑。凉州赵氏远戍西陲,纵使是父皇也鞭长莫及。现在赵构依托朝中势力改换,取得江东军权。下一步,就是长安赵家东山再起。
可惜我田氏诸子,既无当年赵先的决心,也无今日赵构的能耐。
慎太子,田赵之争,是本宫输了。
但是你不用得意。
父皇选择保住本宫,而非让本宫死在太子之位上。母妃虽然被困,但是至少性命无虞。
田氏输了,本宫却还有来日。父皇一日不疑本宫,本宫就可做一日太子。
东宫还是本宫的东宫,天下,也终将是本宫的天下。
慎太子,你看着,你且好好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