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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江在印象中见过德照公主北宫冰矜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都是远远相隔,连北宫冰矜长甚么模样都没看清。北宫冰矜离宫守在太庙又有一段日子,所以赵江也只知道冰矜是“哥哥”前太子秦澈的正妃。
这日一见冰矜缓缓从眼前走过向尊卢太后请安的模样,赵江愣是看傻了双眼。他知道宫中美女众多,也时而染指几个姿色清秀的宫女,见过公楚翎儿的楚楚美貌,已是感慨这个大翳究竟又多少曼妙女子。却不想此时这个去守太庙的外邦公主德照竟然长的如江南女子一般风娇水媚,而举手投足间又不失端丽庄重的公主礼仪。即便薄粉敷面,眉眼神色之间也颇带了帝后的风范,虽然威严尚不及尊卢太后,但也让人心底起了敬畏之意。赵江心想怪不得给先帝送葬那日,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大翳数万大军仪仗皆在宫外等候,数千宫人跪地、十二扇宫门打开,竟是由北宫冰矜一人径直前往福安宫请尊卢太后出来。就当时那情景,初入宫廷的他已是被吓的腿软了,所以而后的哭坟倒也哭的极像那么回事。
赵江有如失了魂魄一般,双眼钉在了北宫冰矜身上,让冰矜被看的很有些不自在。随后皇帝和太后与她攀谈些琐事,她便也没甚么心思去管他许多。过了两盏茶时辰,冰矜想起秦澈生前也曾对她说起秦澍之事,秦澈还有几句想对秦澍说的话嘱咐她以后转给秦澍,甚至还留了块赠给秦澍的玉佩。但心想外间已有传言说她要做秦淅的皇后,她也不便再私下会晤秦澍,正好玉佩又未带在身边,干脆想下回转手请母后转达转赠为好。所以也未与赵江多言几句,只是皇帝看到赵江魂不守舍的神情,眼底又带了几分轻蔑。
又过了不一会儿,天色渐渐黄昏,秦淅告辞。其实事前皇帝秦淅传赵江一齐同来,赵江几番托辞推脱不得,只好滑口说把事务推到从竹清苑回来后便罢。现下他又不敢反口食言再说要留在苑内,便依依不舍地随着皇帝一同告辞了。至竹清苑外时,皇帝秦淅丝毫不作停留,甩手让依旧跪着的翎儿免礼,而后大步流星离去。赵江和一众宦官跟在皇帝身后,心里诸多不甘,但也不敢发作。待回到自己寝殿,公楚翎儿和北宫冰矜的面容依然在他脑中徘徊辗转,难以挥去。不提。
“翎儿虽是颇有仙骨慧根,根基深厚,性格却任性妄为,上次放她出去,哀家也是想让她吃吃苦头,去了些乖戾之气。怕是适得其反,倒让她成了现下这副倔强,非让我答应她不可。”尊卢阿房说着抚弄起手中的纯白玉兔,北宫冰矜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知该如何接话,遂也没做声。翎儿至被冰矜接回咸阳之后,医了数月才得恢复。谁知翎儿醒来又是这样莫名其妙让人不知她是何意,尊卢阿房自然不理不睬她。冰矜惯于宫廷生存,知道事有蹊跷,所以自己也并不开口询问翎儿之事。但冰矜可以猜到些许多少,必是与赵江的婚约有关。
尊卢阿房又道:“你确系在那亭潭山白水洞没有见到其他人等?”
冰矜心中一惊,暗暗缓了呼吸心跳,面不改色地按原来曾经说过的话又道一遍:“回母后,那时探报说是白水洞醉鬼袁飞、笑笑火蛇李在及广萝老童武乩童三人,还有袁飞的一名徒儿看守洞中。当时儿臣带人破阵入洞,只有天蟾山庄的大小姐商璧胭在内,还有便是廷尉桓隽家的公子桓子瑾及其家仆,比我等先行一步入洞。”此话并不假,袁飞当时在洞外就被北宫冰矜的剑光腰斩,而武乩童的七星阵和一百二十四恶童也悉数被冰矜手下的玄令山门人破去,只是武乩童狡猾,凭他幼童身形在迷雾中躲藏,最后附在他七星剑被破后的碎片上遁逃了。而被柏亦君手刃的笑笑火蛇李在,因为尸身被火光焚毁消散,当时玄令山门人只见他的火蛇尸体,便也以为他也逃脱了。袁飞的弟子陈侃尚属小角色,所以也没有人在意。且当时公楚翎儿命悬一线,冰矜及在场所有玄令山门人都心急如焚,都未有再追查下去。等到回来咸阳皇宫向尊卢太后复命,追查一事也没理由再由堂堂的公主冰矜来做了。
武乩童、李在、袁飞等三人尾随翎儿已久,待到天蟾山庄才出手掳人。尊卢太后早已觉得已有不妥之处,既有一举擒获公楚翎儿、商璧胭和桓子瑾之便,还另有阴谋其中。公楚翎儿身份何其特殊,若是落入厉害的奸人之手,那着实是要让她尊卢阿房大伤脑筋之事了。天蟾山庄虽然还不至于真的富可敌国与大翳朝廷相抗,但庄中无数财宝、产业也是令个路人马垂涎的宝藏。此次还掳了庄主商应显的女儿商璧胭,必是又为财而来。同时,要与商家联姻的桓子瑾也被掳走。桓隽老奸巨猾,又只有桓子瑾一个儿子,能够让儿子提前脱身又不抽调廷尉府官兵围剿贼窝。身为廷尉却封了所有人的口绝口不提被掳一事,外间风声半点都没走漏。最后两家和议退婚,倒是颇有些意思。
尊卢太后又询问冰矜些琐事,就让她退下了。
冰矜走后不久,太后忽而说道:“陈屈。”只见茶炉方向的帘纱被一袭晚风吹过,一个全身黑衣素裹的女子突然站在了茶炉后方,几步上前拜倒在了太后席座阶前,道:“主人。”
“你跟了冰矜许久,可知道冰矜派人送了丹药给天蟾山庄的商璧胭?”
“知道,主人。”
“几颗?”
“两颗。”
“商璧胭凡体之躯,驱白水洞妖毒以大还丹一颗已是绰绰有余,何须两颗于她?莫不是当时还有人在?”
“回主人,当时洞中除商璧胭外,只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属下怀疑是遭了笑笑火蛇李在的火焰所致。洞中三座牢房,别无他人,那具焦尸倒极有可能是醉鬼袁飞的弟子。”
夜光从窗外洒了进楼中,等的人还尚未前来。柏亦君坐在藏书楼的地板上,认真端详着手上那方墨麒麟印。她确信其上这只墨麒麟十分眼熟,也确信这只墨麒麟与当时她在巴士上由光影拼掇出的那只一摸一样,只是就大小而言,手中的这方麒麟印比麒麟本尊小了太多了。亦君借了光线看到麒麟印一角怪异缺口,浅浅写着大翳的篆字“离火”。
自上回二人在藏书楼夜会,倒开了先例,时不时两个人就在藏书楼见上个一面。其实藏书楼这第三层除了放古籍竹简、卷轴之外,还放了不少金石玩意,例如商应显庆寿时收的这一方产自南郡的潜锁墨麒麟印。那日惊现在众宾客眼中时,亦君就对它有了好奇,可也不便求庄主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出来给她赏玩。谁知可巧的是墨麒麟印竟然就在藏书楼里放着。那时商璧胭看她双眼老瞧着墨麒麟印不放,又不敢伸手去架上拿下来玩,心底还觉得亦君这人看似草民出身还颇懂得规矩。不暇思索就伸手把墨麒麟印取了下来,对亦君说起了墨麒麟印的事儿。璧胭这番随亦君的心意随的不动声色,当时就让看的愣乎的亦君一乐,经常就抱了墨麒麟印玩耍了。
璧胭说她爹商应显验过这方墨麒麟印,南郡的那几个客人虽是口头说此物产自南郡,其实不然。那些人假词说麒麟印鉴一角略有损毁是因为旅途遭劫,误摔落地才致此。再看损毁之处,刻了“离火”二篆字,毫无根据,如此就不必再多问他们了。印面上的阳文字也不是大翳篆体文字,左至右六行,每行似是五字,看起来倒像是连串符文。整个印鉴的材质以及做出如此巧夺天工的纹路花样的技艺都实在难以看出,绝非凡品。虽然色泽光亮如新,但商应显从刻印的沟缝中挑出了印砂泥和水藻类污物,倒是奇了怪了。所以南郡那几个人句句诳语,听不得的。亦君又问璧胭既然是宝贝为何不锁了存放起来,璧胭却道在天蟾山庄只以金论值,墨麒麟印乍看来十分惊艳,可既有瑕疵又来路出处不明,以民间价值品断,论价论值都算不上上等,摆在这儿与一些普通古董印鉴、玉雕一块儿也无不好。况且,商应显收下此物也只是图个寿礼喜庆。
“离、火……”亦君思忖着这个名字,仿佛在脑海里若即若离,似是陌生似是熟悉。
听到一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往上而来,柏亦君放下墨麒麟印,满心欢喜的站了起身朝楼道处迎去。不想提着灯盏的商璧胭甫一上楼,就把亦君的脸照了个亮堂。这下把璧胭吓了大跳,两只清亮的眸子瞪的大大的,身子不禁往后一退,待一下认出了亦君,才有些娇怒道:“你从哪儿翻出来了个银色面具?三更半夜的,这样吓人!”
亦君脸上那副银色面具,除了鼻孔下方到下颌之处,全是冷冰冰的银面,而银质表面打造的故意粗糙了些,不让它看起来像是一面银镜。
“别别,我可不是故意吓你的,”亦君一边帮她提过灯盏一边解释,“你看我,只要露出嘴和下巴这一块没有毒疮之处,人见到我,就不会害怕了。手上再戴了手套,看起来也就和常人一样,有何不好?”
商璧胭长呵了一声,笑道:“你被烧焦的模样我都见过,还有甚么可怕的。何况你捂的这样严严实实,到了明年入夏,非要热死你不可。”
亦君叹了口气,双手撑了下巴懒懒地说道:“你别提烧焦那事,我可是心有余悸,况且我这脸你是看惯了,你不介意人家介意,你不怕人家还怕呢。”
“噢,”璧胭边跟亦君走到案前边应了一声,“人家。”她还以为亦君带着面具是怕脸上的毒疮吓着扰着她,谁知道亦君是另有“人家”。其实她也知道亦君是随口说的,却又不知怎地听起来胸口就是有些失落和不快,低下头来失了神。
亦君轻声跟她说了几句问话,不料璧胭竟然会如此走神。亦君不大意外,白日里听丫鬟说璧胭看的各种纸质账簿都能摆满一屋子,估计璧胭是这两天累了,她也倍感惭愧。亦君故意把案桌上的灯推了靠近了璧胭些许,想能无声地引她注意。璧胭没说话,亦君倒看的有些心跳加速了。又是灯光之下,微微低头的姣好容颜,黑长的睫毛低垂,怎生的这样好看。想起彼时见到北宫冰矜的侧颜、公楚翎儿的笑颜,都曾被惊艳,璧胭这儿又是另一番美好。
脸和四肢满是毒疮的亦君起先看到他人的美貌,总会反观自己的丑陋,虽然仿佛内心已并不在意,可总归是难逃爱美之心,自卑难过,家常便饭。璧胭在她身旁久了,看璧胭那样的绝色也成了她无礼怪罪璧胭的根底缘由之一。幸而亦君也懂得分清心中是非,最后看璧胭没看的自愧不如般的难受,反倒有些可耻地欣赏起璧胭的绝色。后来自那夜被璧胭无意诱出了心底俗欲,这几夜又与璧胭见面,到了夜里思绪难逃,亦君才知有些不妙。所以白日里她在瀑布待的时辰更长了,平时转而尽量地把璧胭看成普通密友相交,尽量不让璧胭看出些古怪来。但不知不觉间,亦君心底隐隐约约地开始承认自己与璧胭相处,是乐在其中的。
亦君见璧胭这样失神,只好大了点声在璧胭耳边喊道:“大、小、姐,快睡去罢。”不敢太大响动,口中呼出的带了大多气音,吹在璧胭娇嫩的耳边痒痒的。璧胭不由地惊了一下回神,强装镇定也难掩双霞飞红以及方才走神的失态。
“你……亦君你若是愿意戴着就戴着罢,”璧胭又道,“你要的那个甚么肥缺,我今日与爹爹说了,也跟下面的人通了气,你闲暇时就去山下县里收租。山庄在县里的地和租金账簿的具体细项,明日老淮会来与你说个清楚。”
亦君惊喜,“那再好不过,我再在这样待着,就算没人说你商大小姐的闲言碎语,我的骨头也要懒了。”
“这回你倒开心了。山庄虽不以收租为主,但山庄在金蟾县的地也有不少,你可得注意了,不然账上有误,我要拿你是问。”
“那是自然,小的明白、明白。”亦君做翎儿的跟班许久,自称“小的”的口气说的很是有趣,璧胭即使不见亦君的脸面,看到她嘴角的弧度也想象了出那副谄媚模样,也不由地与亦君对视一眼欢笑了起来。这些日子亦君情绪好了许多,她也替亦君放下不少心。
璧胭又与亦君简单说了些需要注意之事,亦君在旁也贯注听了。
瞧璧胭说起正事的神情,职业病一般地变了个模样,眼角眉梢的妩媚少了许多,净剩不容有差似的严肃了。登时亦君才觉得原来这才是大小姐的面目,联系起武晔城外璧胭给她的感觉,才是同一人啊。又想冰矜、翎儿时而愠怒时而娇羞的各色面貌,心道女孩子果真都有好几面呢,她心底喜欢她们,所以只觉她们每一面都这样美好。只可惜命运将她们捉弄,身边人再无踪影。
次日一早,管家商淮奉了商大小姐的命亲自带了几个人过来接亦君。商淮带着亦君在账房里边走边说了个大概,亦君一听这第一课倒是简单。随后派了几个收租的老伙计给亦君打下手,顺便带亦君先去山下看看几块地。
直到亦君叼着草儿躺在农人堆满金黄稻草的牛车上望着天空,她还在笑璧胭真的是太过贴心了,给她这么大个“肥缺”。说到这个“肥缺”,果真是要让她“闲暇时去去就好了”。以后下山,可不全当是散心来了?原来亦君的收租,完全便是下山收银子,照着账簿上写的收银两,自己再大笔一勾即可。其他事无巨细,已有各层伙计处理完好。
柏亦君现下倒不会把璧胭想成是故意不让她接触甚么商业机密,只想真不知该如何报答璧胭了,她又自嘲说是以身相许还是做牛做马?这样一个又是精明能干又是体贴贤惠的大小姐,桓子瑾是在妖洞里待久了,没吃那个甚么玄令山的丹药才烧坏脑子退婚的罢?亦君这日心情颇好,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里,翘着二郎腿摇晃着笑出声来。
话说当时璧胭说起白水洞回来时那赠药之主,流露出了少见的艳羡神情。亦君心底还在调笑,不过是赠药罢了就那样表情,若是看到那时翎儿喂药给自己,商璧胭还不吓傻了?她和商璧胭自然不知赠药者是谁,更不知北宫冰矜带玄令山门人斩杀妖人时的威严气魄。
“敢问这位檀越,天蟾山往哪条路?”一个的低沉男声突然清晰传入悠哉的亦君耳中。亦君收了手枕,微侧仰起头探看,谁想是远处一个戴着巨大佛珠的大和尚正在向农人问路。大和尚留了满脸虬髯胡须,头顶九个香疤,穿的却是短衫僧服,露出两臂强壮无比的肌肉。他一直双手合十,背上背了一个包袱和一个月牙铲。
亦君等人现下离山庄已远,要去金蟾县的其他村子巡看,暂不回山庄,所以与大和尚不同路。山高路远,亦君便想让骑着马跟在牛车后的伙计给他去指指路。刚一开口指着远处,一个伙计便跟亦君说了:“君少爷有所不知,每日每月想上山庄的人多了,像这样想糊口饭吃的,一天二三十个呢。”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称是,说道:“君少爷莫要挂心了。”
也不知是大和尚耳尖还是伙计的声音太大,大和尚突然朝亦君等人的方向侧了侧脸,目光尖厉的吓人。亦君以为一瞬间自己看花了眼,眨了眨眼睛,看看那几个伙计仿若未见。这时一个农妇又走了上来,附和着丈夫一齐给大和尚指了路,大和尚应是已经明白,便道:“多谢檀越,女檀越。”转身沿着农田旁的土路离去了。
亦君这就诧异起来,为何那三人同在一处,她听不清农人夫妇的声音,大和尚的声声字句却听得如此清楚?莫不是食了那个甚么火焰胆,除了身染毒疮,耳朵也要出问题?
忽而又一句:“小檀越好个天资,贫僧告辞。”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大的仿佛就在耳边,亦君一个警醒从稻草堆里坐起,山庄的伙计看到她都感奇怪,纷纷问道:“君少爷怎么了?”
亦君没理他们,转头望向大和尚离去的方向,不过须臾片刻而已,那大和尚已然完全没了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