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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入秋。萧瑟秋风缓缓吹过咸阳皇宫深处的竹清苑,却从不曾将此处一片竹林翠色染成金黄。被参天挺拔的竹林围绕的竹清苑小筑旁,几株枫树倒显得极其显眼,火红的枫叶点缀在翠色莹绿的竹节旁,别有一番雅致。
工匠用竹节通管引来活水,从竹管中流出的涓涓清流不急不缓地下落,再被雕了祥兽纹样的石制缸皿盛接。宫女将茶饼研磨成了茶粉,再取了引来的活水煮茶。顷刻间袅袅飘起一阵茶雾,茶香四溢。后又小心翼翼地筛去了茶沫,才将盛好茶的茶尊茶盏捧至小筑外的案桌上,恭敬地小步退了下去,不敢妄生半分多余响动。
只剩席坐在案前独自一人翻阅经籍的尊卢房,让整个竹清苑更加的静谧。许久,尊卢房将视线从竹简长卷中收回,双手拾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香尚浓。
又是一阵清风吹过,唤起竹林一阵清啸,郁郁葱葱的竹叶连结成片、层层叠叠,煞是绿的鲜艳。尊卢房斜眼看了看在竹简片上慢行的不速之客,通身的绿色在已是暗黄的旧经籍上十分惹眼。她面上带着不甚明晰地淡笑,伸出手玩弄起这条缠绕在茶盏上的青竹蛇。细腻修长的指尖在青竹蛇眼前晃动,它扑身一咬,可怎么都咬不着尊卢房指尖的肌肤。指尖周围一寸左右,仿佛有着真气相隔。青竹蛇气恼,复又再狠咬数口,无论如何使劲,口中上下的毒牙怎么都合不起来。尊卢房看着青竹蛇无可奈何的模样,煞是好笑,不由得露出嘴角弧度笑了出来。
“皇后娘娘,”一个女声从竹林的顶端叶丛里传出,“噢不,妹妹错了,您已是太后娘娘。”她说话声音不大,带着些许讽刺讥笑,很是清晰的传入尊卢房的耳中。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里伤势恢复的可好?妹妹可是日日记挂在心呢。”原是一个身着暗绿色道袍的妖艳女子,正坐在竹林的顶端叶丛中,手里随意玩弄着一枝竹叶,嘴边挂着一抹妖媚的笑容,竟与尊卢房有几分相似。两个人一个在竹林之上,一个在竹林之间,相距颇有一段距离。一个妖惑妩媚、袍子间甚至露了雪白的长腿出来,一个端庄淡雅、身着太后常服,虽是席座案前,却散发着一种傲视世间、居高临下的威严。二人明显的差异,似是一堵无形的墙让两人各自两端,不相为和。
尊卢房没有答她的问话,只一边玩弄着青竹蛇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你将澍儿从阿虚那夺了回来,他可有为难于你?”
“为难于我?”尊卢参手背抚着唇呵呵笑道,“他为难于我,怎有你为难于我的厉害?”说着她扬起暗绿色道袍的宽大袖子,好似欣赏一般的看着小臂上犹如被红色藤蔓缠绕的狰狞疤痕。
尊卢房心中对她这个妹妹心中略有些愧疚,知她本性并非大恶之人,只是行事乖张,一向我行我素、无论正邪。因前情诸多曲折以至于尊卢房一再伤她,所以最终才致她出逃家门师门,发下弘誓大愿再不与名门正派往来,反身与弟弟尊卢虚等人沆瀣一气,终年混于邪门歪道之中。数十年下来性格更是阴晴不定,时而癫狂时而正经。
玄令山界门处抢夺秦澍之时,尊卢房趁了先机将尊卢参用锁旱兽的撼天锁将她锁住,尊卢参倒还能束手就擒地坐看其余姐弟三人的争斗。尊卢房因要护着赵江及离火,被尊卢虚偷袭得手,身有重创,尊卢参反而心有不忍起来。未免尊卢房法力尚未恢复还只身前来要回赵江,加之秦子都病重,尊卢房心力憔悴,尊卢参干脆便把赵江从尊卢虚手里抢了送回来给尊卢房。这种仇将恩报之事,就尊卢房而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之事,若是平常她也不会接受此等恩惠,只是秦澍是她和秦子都唯一血脉,再不能拖延了。秦澍在尊卢虚手上一日,便是能要挟尊卢房一日。因二人关系,反而不知如何答谢于她。
但尊卢房要赵江此人,尊卢参是因心境变化,愿意拿了赵江的人过来就过来,再不说二话。但其中赵江是否秦澍本人,她是不会再管许多。所以尊卢房知尊卢参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秦澍真实面目。
尊卢参用手指在小臂藤蔓似的疤痕处摩挲着,又道:“你也不必谢我。哪日我若是不想见秦澍活着,把秦澍一刀杀了,你也别怪我未先知会于你。”
尊卢房听她说起要杀秦澍之事顿感不悦,面上的冷漠表情更加明显,眉心的朱砂色印记更是鲜艳。听尊卢房冷笑一声,尊卢参又道:“当年我将徐吾寂岩的老父杀了,也只怪他剑艺不精,徐吾寂岩都不曾寻我报仇,你联合你那好友宋觅竟将我手臂害的如此模样,你说这笔账我该记在谁的头上?”
“你又何必问我?”尊卢房一指弹开手中的青竹蛇,冷冷说道,“当年宋觅是受我所邀前来,你害她公公死于非命,又挡我和纤云取车马芝的去路。她对你下重手伤你如此,也是因你技艺不精,怪不得别人。若是你有心伤我澍儿,也别怪我亢龙剑下无情。”
尊卢参心有不甘却又无语回斥她,一甩袖子转而笑说道:“太后娘娘,你为秦子都做了那么多事,儿子女儿的命都赔上了,天谴袭来,到时你也不过是剜肉补疮、欺天罔人。你那小儿子秦澍,你送他往异界避你所造的天谴波及,看似没事,谁料回来之时也不过是废人一个,连过尊卢家世世代代所守的界门都难以承受,全身重创。最后连秦家的麟趾都被废了,你又何苦自欺欺人?不如放下这尘世纷扰与我一同归去,寻一座仙山洞府,飞身不成做个散仙、地仙也好。”
尊卢房听罢“不如归去”这四字,突地从席上站起身来,周身涌动着一股股的真气,身上的常服业已被气推动的轻轻飘动。缠绕在青铜茶尊上的青竹蛇正有意掀翻茶尊,立时一声未哼,断成了数截落在地上,而后蛇血才慢慢从断肉中喷涌出来化在了土里。她侧脸看着竹林顶端的尊卢参大怒道:“你莫要再心存幻想!你我二人同胞姐妹,你岂可心心念念要做出不齿之事!时隔多年,放任你在邪门歪道自流,不想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尊卢参见尊卢房怒意上升,笑的颇欢起来。她知晓尊卢房最恨的就是此事,每每旧事重提,都要有意将她重创不可。尊卢参又故意戳她痛处说道:“叶阳纤云和宋觅,就对你毫无非份之想了?”
“住口!”
“宋觅嫁作人妇如了你的心意,可叶阳纤云守了你那么多年,为了你救秦子都而死,你就没有半点心动么……”尊卢参一语未毕,就见尊卢房的亢龙剑登时出鞘。亢龙剑光朝她处飞来,她也赶忙放出剑光应敌。起身从竹林顶端跃下,落至尊卢房跟前又怒又笑地说道:“不想我为姐姐做了这么多,姐姐还是有意要将我置于死地。”
语毕,忽地有无数条青竹蛇从尊卢参袖中飞出,接着一股蛇毒浓烟朝尊卢房打去。一时青雾笼罩竹清苑,阵阵阴森蛇嘶,难辨方向。尊卢房的剑势被青雾化解,她索性大袖一挥灭了数十条蛇,后退几步,一只白色玉兔从她跟前出现登时化了一个女子人形。一股无形高墙从玉兔人形手中挥舞而出,将蛇毒浓烟和青竹蛇与自己隔将开来。尊卢房剑指一收,亢龙剑剑光转而回守,大声斥道:“你倒是刻苦勤学!又去何处学了妖法来对付玄令山的剑法!”说着亢龙剑剑光朝尊卢参施压,无数无形剑气从青雾各处涌现,剑气之大竟然尊卢参一时抵挡不及。
尊卢参心道情况不妙,她身在皇宫,若是失手被擒必是再永远难以脱身,一边剑指已经活动一边道:“我此来可不是与你斗剑斗法的。宋觅的仇我不可不报,有人在西域见着了宋觅之女,我定当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时机!参猿!”只见她最后二字吼完,跟前便凭空出来一只猿猴模样的动物,与尊卢房的玉兔一般幻化,最后成了一个男子人形。猛地一阵朦胧水雾从参猿人形的手中比划而出,同时尊卢参掌中画符朝尊卢房打了一个玄令山的九天散雷符。
一时雷击阵阵,尊卢房抽身一退便要用亢龙剑剑光破了那符法。可转眼再一阵妖风吹过,竹清苑中云开雾散,眼前蛇毒浓烟、青竹蛇、尊卢参、参猿业已毫无影踪、不知去向。尊卢房心底也无意再飞身追她,手中剑指一松,亢龙剑从天空直直落下,砰地一声插入尊卢房脚边的土中。她一甩袖子隐了亢龙剑的剑形,叹了口气道:“冤孽。”
许久,尊卢房才坐下调息。她虽是可以暂且力敌尊卢参,但法力早已大不如前。这时,一个宫女怯怯来报:“禀太后娘娘,公楚小主在竹清苑外跪了四个时辰了……”
太后闭目不语,宫女也不好再多舌,只好黯然退下。
自秦澍平安回宫后,尊卢太后言说感激上苍,退居在福安宫深处的竹清苑潜心静修,已绝少像先帝在位时那样,或多或少过问朝事。原本皇帝还在担心她有意无意地会把持朝政一段时日,也备了些相应举措,谁知太后对皇帝也只吩咐了一句:“对你那同胞手足,可得好自为之。”这“好自为之”四字从凛然不可犯的尊卢房尊卢太后口中说出,说的皇帝不由地心下有些发冷,自是另外又思忖起来。虽然心中对尊卢太后有些许芥蒂,但扶植他上皇位的人中,尊卢太后居功不小,她的话自然受用匪浅。
皇帝也不是无意挑起战事斩草除根,也并非母子情深、不忍慕太后受苦,只是他初登帝位,尚有诸多事仍须详加安排。说来百越的处境他比自己的同胞兄弟更为熟悉,不然他也不会放任其逃去百越了。在他眼里百越象郡、桂林郡两大郡,皆属蛮夷之地,即便让他割据而去。就国力而言,给个二十年也难以成器。现下是要让兄弟秦渐十恶不赦,才好手起刀落、大快人心。所以他似是对百越按兵不动,其实早已自各方先行粮草、遣将调兵,分散驻扎在了百越附近的郡县之中。
这日皇帝带了赵江前往给太后请安,其实是有意将赵江遣往百越附近的三大郡中坐镇挂帅。其一可更好监视百越动静,其二可给赵江时机立了军功,到时论功就地封赏,也免了朝中对皇帝太后宠溺六王殿下秦澍的话茬。
皇帝领着赵江和几个宦官驾到竹清苑外,却逢太尉公家的孙小姐公楚翎儿在外长跪不起,惹得竹清苑外其他几个候伺的宫女也跪着不敢妄动。宫女一见皇帝到了,纷纷叩头行礼,公楚翎儿也同样低头行了个礼。
秦淅见到她面色憔悴,想起她回到咸阳都之后大病一场之事。因是尊卢太后的唯一徒儿,他也有关照不少,但尊卢房并没再多提起翎儿的事,他也不便多问了。这次与翎儿相见也是隔了数月了,翎儿那模样倒是把秦淅给怔住了。秦淅知公楚翎儿向来有太后与太尉府撑腰,从小到大在外都是武艺高强、气势凌人的架势,谁想今日一见这般楚楚可怜。他们自小认识,这一转变不禁令秦淅心生疑窦。赶忙让她快快平身,又好言说道:“翎儿快快起来,堂堂公楚小主怎生这副模样,身子休养的可好些了?”
赵江在一旁见到公楚翎儿,心下自是十分开心,在看她漂亮的双目微肿,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实在让人怜惜。不等皇帝示意宫女扶翎儿起来,赵江赶忙就从秦淅身后大步跃上前去,缠着翎儿的手臂就想扶她起身。
皇帝知道秦澍与翎儿有婚约在身,虽有不快但也并未在意。可是公楚翎儿双腿跟灌了铅似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看到赵江来扶她,她厌恶地一把就将赵江甩开。即使没有用上大劲,赵江也倒退了好几步,实在有些狼狈。赵江略感尴尬,整整衣襟袖子,满脸愠色站回了皇帝身边。
翎儿看也不看赵江,就对秦淅道:“皇上有所不知,翎儿是自愿跪在师父这儿的。师父就在苑中,皇上大驾,快快请进罢。”
秦淅看到翎儿此景心底立即明了了不少,但她师徒二人之事,自己也没甚么好多舌。嘴上笑道:“也好也好。”便转身进了竹清苑。
打量着竹清苑小筑内的环境,原是太后已经命人重新布置过了的。不减风竹秋韵,且更为的清新雅致、禅寂静谧。小筑中另辟一块天井空地,除了植上绿竹,摆放了假山点缀,似是更有风水阵脚。铺地的天然石子皆经过精心挑选,大小相近色泽相似,比起福安宫其它殿的金质地砖,自有一番隐于深宫的别致雅韵。想起北宫冰矜,秦淅心下十分欣喜,面上却未露出半点喜悦之色,他猜想这座竹清苑的布置,十有□是出了北宫冰矜的建议。
尊卢太后进了竹清苑的大厅,见着兄弟二人已经坐在席上攀谈起来,方才与尊卢参斗剑后的疲倦全消。等皇帝和赵江给她请过安,尊卢太后面露笑容,对着二人频频点头,又让他们快快坐下休息。
赵江想起还跪在苑外的翎儿,便一边喝茶一边说道:“母后,公楚翎儿似是还跪在苑外,她真是好大力气,方才我扶她,竟然能被她一把推开。”说着放下茶盏,比划着公楚翎儿推他时候的那一招。他已习惯大翳宫中的生活,也已经从主观上认了尊卢房为亲母,说起话来还带着几分调皮。
尊卢房自然知道那手法是玄令山的功夫龙推手,心道翎儿这次长跪不起求她必须允诺一事,指不定就是因为赵江了。尊卢房望着赵江,轻松脸上一笑:“翎儿顽劣,她欺负你,让她再跪几个时辰不是更好?”
赵江以为他这么一说,尊卢太后会想起公楚翎儿之事,让她平身进来,可是尊卢房轻描淡写,他只好又道:“这种刁蛮女子,我才不与她计较这么多。”他故意这么说,外人听来,却好像是小两口斗气一般,闹着别扭,似是一对欢喜冤家。
其实赵江这么一说,尊卢房理应吩咐宫女让翎儿进来的,但她却不着声色的错了话题与秦淅攀谈起来。秦淅和赵江都不知翎儿跪地的其中缘由,尊卢房也无意让二人知晓,更不会就这么简单让公楚翎儿起身。
待到赵江听着太后和皇帝的谈话深入才突地反应过来,想要再提起此事却也无从插嘴了,只好安静地在一旁喝着热茶,吃起点心来。
这时又有通传报说德照公主求见,秦淅抿了一口茶,略有不悦地语道:“母后的竹清苑是僻静之地,这会儿是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啊。”他尚未与太后语入正题,北宫冰矜又要来叨扰,今日必是没有机会说了。他虽是不悦,可还是十分想见见冰矜的,所以随后尊卢太后示意宫女让北宫冰矜改日来见的时候,他又忙道既然冰矜是母后传来的,岂有反让她改日再会之理。尊卢太后看在眼里,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