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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当朝廷廷尉——桓隽家的公子桓子瑾与天蟾山庄的大小姐——商璧胭的订婚之时。身在天蟾山庄的亦君与翎儿的原形尚未毕露,仍然打算混在宾客人群之中看热闹。
只是,恐怕公楚大小姐观舞的时辰搞错了。此时才是三更之时,拉了柏亦君偷偷溜到了宾客大宴所在的方兴场,也不做其它,只是寻了个高处与亦君一同坐下。这一举动不免让亦君汗颜,公楚翎儿选的这个高处不是别处,是天蟾山庄乃至天蟾山最高的楼阁伴月阁。
伴月阁的名字起的倒好,偏又是个攒尖顶。柏亦君之前在伴月阁的楼下一看就愣了,这不就意味着屋顶没有那种横条的屋脊了么?下半夜想老老实实的坐稳,恐怕不易了。
到了屋顶,亦君紧紧挨着翎儿小心翼翼地坐在弧形的屋檐上,好在伴月阁颇有飞檐的美感,暂时是滑不下去的。
昨日从浮香林回来,翎儿都还好好的。可看翎儿今夜有点失神,亦君便故作娇声说道:“少爷,这儿这么高,我会不会摔下去啊?”
“呵,除了你自己上回中毒坠马,少爷我有让你摔过么?”翎儿说着,有意大力地拍拍亦君的肩膀,亦君吓得赶紧捉住翎儿的手臂,“小的明白、明白。”
公楚翎儿一听,蹙眉鼓了鼓腮帮子,伸手捏着亦君的脸又道:“你明白什么呢你明白?”亦君身在高处躲闪不及,又是求饶又是讨好。
月光洒下,清晰勾勒出公楚翎儿粉雕玉琢的面颜。虽然是身着男装,虽然是要跟亦君斗气的微愠模样,却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可爱至极。与翎儿玩闹之间的亦君忍不住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以为是自己草民的身份卑微,平时才不好意思正视翎儿,其实一看着翎儿那杏眼明仁,她的心就再无法平静。
过了一会儿,翎儿渐渐静了下来,双手托着俏脸儿望着下面的天蟾夜色发呆,也没跟亦君说话了。亦君心想这时辰肯定没错,确系是三更。亦君之前没问翎儿缘由,便跟了她出来,殊不知她这不大称职的草民跟班小厮是称了些职,还是开始宠溺自己家的大小姐。
瞧那盘月亮在天上挂着,不是三更是几更?月亮在这天蟾山看起来又大又亮,仿佛就停在她二人身边,近的让亦君感到不可思议。月又叫玉蟾,亦君早知道天蟾山庄到处都有蟾蜍的记号,谁想到原来伴月阁这名儿依然与天蟾山庄的蟾有关。说到玉蟾,昨日她也有见到商璧胭腰上坠着一只,月色半透栩栩如生,绝对是个宝贝。于是亦君忽而又想起北宫冰矜给她的玉佩,“德照北宫”四个字深深印在她心里,想想她又自嘲起来:这么一块德照公主的玉佩,必是无数人渴望垂青的宝物,竟然给了她一个臭草民臭跟屁虫,甚至还埋到了某处偏僻的林子里。
圆月渐渐高升,但依然离着伴月阁极近。柏亦君看翎儿有些困倦,便拿了备好的衣物给她披上。
“若是一钩新月,就够我和翎儿躺上去了。”亦君歪着脑袋想道,她偏想着偏觉得自己恶心,自己的日子稍微好容易好过了些,怎么非要想出如此幼稚的童话来?亦君搓搓双臂,身子缩在一起,自己让自己掉鸡皮疙瘩了不是?
这时夜色里凝起了一层薄幕,从伴月阁上望下,仿佛偌大一个天蟾山庄、无数的亭台楼阁就笼罩在其中。亦君想起自己倒在苍霞山端霞殿前的模样,飘飘忽忽仿佛浮在云端却又让她自觉渺小无比,强烈地自卑朝她袭来。而她现下就坐在天蟾山巅伴月阁,单论高度绝不如苍霞山端霞殿高,怎么她仿佛就可以俯视这个世间?为何就丝毫没了自身渺小之感?
亦君瞧着脚下的这个被薄雾笼罩世间,如梦似幻,恍恍然间,她半眯起双眼,心想着一切若全是梦该有多好。受的罪是假的、受的苦是假的、受的伤是假的、生离是假的、死别是假的……她若只是在公车上睡着了该有多好。为何有人穷困潦倒到要去做乞丐?为何有人富甲天下仍是地位差人一等?亦君并不大理解这个世间。
“为何心胸狭隘居心卑劣者却能俯视于我?”她想起徐吾宣,想起在端霞殿前被所有人俯视的模样。她怎能忘掉一路上的奇耻大辱,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应有恨。
她的所有愁苦曾在武乩童妖毒发作时全数涌了出来,当时可谓是痛不欲生。亦君也不知是否为妖毒的后遗症,复原后她仍然时不时想起这些旧事,清晰深刻地提醒着自己。
亦君微微侧脸,翎儿披着衣裳靠在了她身上。她以为翎儿醒了,本想开口喊她,却又见她双目未睁,修长的睫毛仍是垂着,便闭了口。
亦君继续想到,她也想与人为善,她想做一个谦卑之人,本就不应随随便便与人争个高下。可她只身一人在大翳孤苦无依,顺随流水,受人冷眼欺凌。若不是冰矜,若不是翎儿,她哪里还活的下去呢?她心道自己真的是凡人,比平凡百姓还要平凡。不提她们的情意,仅仅是报恩她都无从下手,打心底的对她们有种深深的愧疚 。自公楚翎儿救了她一命之后,她便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报答翎儿。那在半梦半醒之间见到的翎儿的泪水,她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忘记的。
亦君心道自己虽然没甚么本领报答,但若是有此机会必然不会放过的。想着想着,她偷偷抽出被翎儿倚着的右臂,将睡着的翎儿轻轻搂在怀里。亦君抿起唇微笑地盯着翎儿,那恬静的睡相怎么都找不出五官瑕疵。
想起方才自己对翎儿无从报恩的思绪,亦君又低声无奈道:“啊……为何人这一辈子要受如此多的苦?”她心情并不低落,说这一句本是要取笑自己身份低微本领低下,就连仅仅思考如何报恩一事也变成了件苦差事。加上过往的苦事,便成了这句听似埋怨的话。
她自己一人说与自己一人听,随便怎么说都可。哪里知道怀里的公楚翎儿闷着头开口了:“我师父说,不苦不成器。”
亦君脸蛋霎时更烧着了一样,搂着翎儿的手也松了,忙尴尬说道:“你怎么就醒了?”
翎儿心道,若是我要睡便回房去睡,何苦在这儿受冻。她仍把身子埋在亦君怀里,感觉亦君松了手,也不愿就此起身,口里又说:“那我再睡会儿不行么?”双手倒是反搂住了亦君的腰。
少女的温软紧贴着自己,亦君轻咳一声,不好说是亦不好说不是,转了话题道:“你师父这句,说的不错。”
“那是自然,我师父绝非一般人可比的。”
两人有的没的说了一阵子,复又安静下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亦君虽然困倦但也只能僵直着身体,在快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听到埋在她怀里的翎儿小声道:“柏亦君,你喜欢过别人么?”
“嗯。”
“是个甚么样的人?”
此时已快四更,亦君困的脑里混混沌沌,不暇思索便脱口道:“都是些有夫之妇。”这句话她叨念纠结了无数次,整句说的抑扬顿挫,夫和妇两个字念得清晰不已。
翎儿听清亦君说的话,原本就慌乱的心里更加迷乱,但也略带惊喜。她扬起面容从亦君怀里爬起来,两只玉掌扶正亦君的面庞,鼓起勇气缓缓靠近她,有些羞涩但更带的苦涩地说道:“亦君,我……我也有婚约在身,可我也喜……”
亦君方才听了她前半句睡意不知为何就减了大半,翎儿后半句还没说完,亦君大概已经知道她要说些甚么,却再不想她真的说出口来。不等翎儿吐出喜字后的字眼,双手抱住翎儿就将唇堵了上去。两人鼻尖的气息暧昧交缠,四唇紧触轻吮,亦君的舌尖掠过因惊讶微张的贝齿,挑弄着翎儿生涩微颤的小舌。不知不觉,翎儿双手已攀上了亦君的脖颈。
天蟾山的夜月光色如流水一般,静谧地倾泻在这一片美妙景致之上,悠远绵长的琴声不知何处传来,缠绵缱绻。杏色的花瓣随着晚风辗转漂浮,薄雾淡淡笼罩伴月阁上的二人,愈是朦胧,愈是情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