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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洗,蟾光涤荡世间的色彩斑斓!
秦王起驾甘泉宫。内侍前行打嗤警跸,宫女打着鎏银八宝明灯,侧立左右,护卫郎中警卫在后。一行人阵仗齐整,秩序井然,向渭水南岸太后的燕寝逶迤而来。
秦王政琥珀束发冠,金簪固发,燕服,一席龙凤虎纹绣云锦披风,立在驷马战车上,静默不言。欣然坐在安车里,紧随其后。驷马轺车,辚辚隆隆地穿过连绵覆压的复道,横跨渭水,来到南宫——甘泉宫。
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甘泉殿健步而去了,远远地就闻见川贝枇杷的浓烈药味,听见撕扯着心肺的咳嗽声。
欣然瞥见政扶着剑柄的右手撰得骨节嶙峋突起,想来政对太后的病情还是揪心的。
谒者呼喝道:“大王驾到!”
宿卫和侍者都叩首行礼迎驾,政挥手示意起身,抬脚进了甘泉殿。
卧榻前,两盏长信宫灯摇曳着昏昧的光,卧榻重重帷幄,绡纱低垂。赵姬淡淡的身影笼在薄雾里,模糊而苍白。一支剪下的木犀花盛放在蟠龙纹白玉瓶里,摆放在案头,白花黄蕊遍布枝头,正开得恣意盎然,只是屋里浓浓的药味早已掩盖了木犀花转腾出淡淡的清香。
政知道母亲喜欢木犀花,喜欢它的香味。
听见声响,侍女们才急匆匆地撩起重重帷幄。赵姬咳嗽,拱起的身子,像一只离开水许久的虾,有气无力地蹦跶。身子瘦弱的,仿佛一枚落地后,早已干瘪的豆荚。
虽然派人去通报秦王,赵姬还是不能确信秦王真的会来。
太后的咳嗽有片刻的停滞,语气微弱地,但还是能听出欢悦之情,唤道:
“政儿,你来了!”
声音仿佛在穹隆那头回荡,秦王怔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来,印象中的母亲,风姿端丽,雷厉风行,独立果决,一时间,他真的无法与眼前这位羸弱至此的垂垂老妪,联系到一起。
他相顾惨怛,嗫嚅不能言!
太后见政愣神,连见面基本的请安,都抛掷脑后,心瞬间如窗台上的露水一般冰凉,垮着肩歪坐在那里,闷咳,再说不出话。
欣然见状,趋步到案上倒了一盏水,递给政,示意他端给太后。政瞥了一眼欣然,接过水,趋前两步,脚步略显笨重,飞云履鞋底闷闷地在墁砖上趿踏。
坐在太后跟前,伸手为她捶背,声音有些发涩,“母后,怎就病重至此?来喝口水!”
太后颤巍巍的唇,凑近玉盏,刚茗了一口,嗓子一阵刺痒,憋得脸青紫,伊芙急忙捧过痰孟,太后一口喷溅开,犹自咳个没完。
“政,母后,咳!自感,已经时日不多了。咳咳···”太后说话断断续续,脸色灰败,花白头发上的金箔花钿亮闪闪的,耀得人眼晕。
“母后,何苦说这样的丧气话,但凡少些思虑,好好将养身体,也不至于此。”政不冷不热地说着台面话。
太后瘦如凤爪的手,紧紧攀住政的手臂,咳得全身抽搐。
欣然上前,捧过插着木犀花的白玉瓶,温言道:“木犀花花香浓郁,对久咳之人,难免刺激,是不是拿走更为妥当一些。”
伊芙女官不安地看了政一眼,说:“太后刚才突然说,很想闻闻木犀花的香味,奴婢就差人剪下一枝插上,还想或许能清清寝殿里的药味。”
“拿走吧,反正哀家现在即将油尽灯熄,整个人都是木的,哪里还能闻到花香。”太后突然凄凄地说。
赵姬独爱木犀花,是有缘由的。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乌云环髻,弯眉颦黛,朱唇点靥,低轻纱阔袖舞姿飘荡间,迷离似醉,颠倒众生。
那个初秋,木犀花的清香弥漫了整座邯郸城的时候,吕不韦,他一席白色罗衣,抱一具绕梁琴出现在她面前,一首《猗兰操》叩开了她的心扉。吕不韦那时虽是一介商人,却妙年洁白,风姿清越。
那如玉碾碎的琴声,缭绕在窗外的木犀花上,从此她因为这个男人爱上了木犀花,只是没想到这个男人,只是把她当作商品,先是转给赢异人,又撩手给嫪毐。她其实该恨吕不韦,却无法讨厌木犀花,因为这种花香,带着年少时的迤逦,已经沁入她的骨髓。
伊芙吩咐宫女将木犀花撤走,太后果然没再咳得那么厉害。
“来人!”政站起来,冲着殿外呼喝道。
“陛下!”应声进来的是赵高。
“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宣来!少府高官厚禄奉养他们,他们就是这般敷衍职事,区区咳疾,都治不好,庸碌至此,寡人要他们何用?”
赵高应声出去。
“俗话说,医者救病不救命,也针灸过,也吃了不少药。人命在天,罢了,罢了,何苦为难他们。”赵姬絮叨道。
乘太后这回还不咳,伊芙取了个蹙绣金菊软枕,让太后倚靠,端上一盏梨、麦冬、贝母、款冬花、百合等刚熬成的汤汁,想让她喝几口。
“伊芙,药先搁着,你们先下去吧!”太后嶙峋的手,推开了送到跟前的汤盏,屏退侍女。
欣然瞥了一眼政,盈盈欠身,也跟着出去,回身掩上门。
甘泉宫的寝殿一下空荡寂寥下来。政从榻上起身,在地上兀自踱步,赵姬不时闷声咳嗽,情状却比刚才好多了。母子俩,你不言,我不语,一径的沉默,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还是赵姬先启齿,牵出头绪道:
“政,母后希望可以跟你倾心聊聊。”
政停下脚步,矗立在彩绘透雕的玉插屏前,端祥着透雕的振翅翔遨的鸾凤,并没有接话。
赵姬见政并没有回应,又忍不住捂着胸口,闷声咳开。
政蹙眉,仰头吁气,闷声道:
“母后郁结于心,才会烙下病症,好生调理便是,何苦作践自己。”
“政,母后这些天老是想起,你在垂髫之时,你我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景,那时飨食粗硬,盐茶粟饭,涩吞难以下咽,吃了膈胸,晚上你是总睡不着,······”赵姬凄然一笑,径自沉浸在过去。
政有些不耐,他不想想起邯郸的不堪岁月,他现在御宇天下,呼啸生风,他希望把那些过往随风消逝,不等赵姬说完,他一挥袍袖,硬生生地截断道:“母后,夜已幕,你歇着吧。”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政,你先别走!”赵姬急切地祈求道,她知道儿子今天能来看她,不容易,说不定哪天自己阖然长逝,母子之间就之只能把遗憾和悔恨,带进棺椁了,“母后知道你始终不能原谅母后的曾经的荒唐。”
“这一切都过去了!”政长吁一口气,幽幽嗡声道。
“母后了解你。这一切过不去的,它终究会像橼木一般,横亘在我们母子中间,无法跨越。也会像一卷打开的竹简,在你心里一直展开着,终汝一生,再卷不起来了。咳咳······”
“母后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政,你不知道,寂寞是一只无孔不入的蠹虫,会蚀骨吸髓,我虽然贵为太后,终究不过一介女流,如果我生在寻常人家,也能享受夫妻敦睦,子孙绕膝的寻常人的幸福,可是帝王之家,峨峨宫阙,表面富丽堂皇,声势烜赫,可哪一时哪一刻,不是尔虞我诈,日夜惕厉。你我从邯郸回到咸阳,势单力薄,朝堂之上是战功赫赫的功臣列侯,朝堂之下是赢氏公族,虎视眈眈。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你现在一定可以感同身受。”
“母后贵为一国太后,拥有母仪天下的尊贵。你可以有你的可悲,你可以觉得凄清,但你没有理由堕落。”政压抑许久,终于爆发,他愤斥道。
“堕落?”赵姬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直接地挞伐她的荒唐,一时气血奔涌,胸口窒闷,一阵剧烈地咳嗽,哇地一身,喷出一口浓血,猩红的血迹在炸开在地上,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漫溢。
政疾步上前,抚着赵姬的背,急迫道:“母后,你没事吧?是儿唐突,不该用凛冽之词冲撞母后!”
“政儿,邯郸,欺负我们母子的赵人,不能轻饶!否则母后,死不瞑目!”赵姬费力地吐出这句话后,身子一软,就昏厥过去了。
“母后,母后!来人!来人”政扶着瘫软的赵姬,失声地叫道。
太医令领着一般太医蜂拥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针灸,太后始终没有醒转。
政连夜召开军事会议,三个月后秦军攻破赵国首都。他亲临邯郸,将所有与他们母子曾经有仇怨的人,活埋!将青禾厚葬!
怡然的夫家赵家也遭到浩劫。怡然因为赵惇要执意纳妾,夫妻之间大吵一架,赌气回卫国野王,躲过了一劫。
秦王封赏了众将士,了结恩怨,经由太原,上郡抄近道迅速赶回咸阳。
甘泉殿的赵姬只一息尚存,政撵开众人,趴在弥留之际的母后身边耳语几句,一直昏迷不醒的赵姬竟然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黄昏,血色残阳,赵姬晏驾,秦王将她葬在了茝阳,葬在父亲庄襄王旁边。
嬴政称帝之后,将赵姬追封为帝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