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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宫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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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山下,葱茏的林木间,坐落着几座烧造陶俑的作坊。

    欣然独自娉婷,立于蔷薇花架下,她在等负责陶俑烧造的宫水1长召见。她默然抬起手,摩挲着一朵开得正娇艳的花,绯红的花瓣映衬着她清秀的侧影,本是唯美的画境,可细看她的她的眼神,如此冷漠而倔强,淡淡的忧伤隐伏在眼底最深处。她就仿若一朵盛开在荆棘丛中的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脆弱的花蕊。

    她是被好几名甲士押送到骊山俑窑的。

    走出咸阳王宫的那一刻,她一直努力挺直腰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她走得匆促,仓皇,她怕转瞬间,自己所有伪装的坚强,崩塌!

    日上竿头,俑窑作坊的官署前,人员稀落,白灿灿的阳光,当顶照着欣然,影子几乎和她自己叠加在一起。

    她回头望向那条碎石铺就的小径,那是通向制陶作坊的。小径的尽头是一大片空地,到处摆放着制陶的初胚,俑身、俑头、俑的底座。许多陶工正在忙碌,不时有人好奇地冲她这边张望。

    欣然默然以对,就在愣神的功夫,一个头花花白,目光瞢然的老者,走出来说对她说:“进来吧!”

    欣然跟着他走进这间所谓的制陶官署,堂屋还算宽敞,室内仅有一几一案一榻,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具,简陋不已。

    但见案边的席位上,一个布衣巾帻,形体精瘦的人箕踞而坐。欣然进来,他连头都没抬,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不停地在地上划拉。欣然打量他,五官窄小,眉毛细细的,眼帘低垂,小眼睛半眯着,鼻子和嘴都凹陷在丰腴的脸颊里。

    欣然冲他抱拳行礼,“大人有礼了!”

    那人抬起头,小眼睛瞥向欣然,精光乍现,瞬间又恢复成漠然,歪着脑袋,“叫什么名字?”声音像公鸭嗓子,嘎嘎的。

    “忘记!”欣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嘟囔出这两个字。

    “什么?王姬2!切,王的女儿能到这地方来呀?”那人不客气地冷嗤道。

    “不是王姬,是忘记!”欣然不知道那人是什么耳朵,怎么话到他耳朵里,天差地别。

    “好了,我就不管你是什么王姬,还是旺姬。在俑窑作坊你的称谓就是宫旺。本朝法律规定‘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以后你在制作的器物上,要刻上这名字,以备检验,纠责。”

    “诺!”欣然无力辩解,颔首应道。

    “哦!对了,你到我俑窑来,这可是凭技能吃饭的地方,你都会什么呀?”

    “雕刻,彩绘。”

    “会调色吗?”

    “会!”

    “那好!以前都做过什么?画过宫殿的壁画,绘过彩陶。”

    “没有!”欣然摇头。

    “这里每一具烧造好的陶俑都是经过几十道工序,凝聚了许多工匠的心血完成的,这可不是女子会化妆打扮就能做的活,你确定你行吗?”宫水长的眼里满腹狐疑。

    “请大人赐教!”欣然鞠躬谦逊地请教道。

    “赐教这样文绉绉的措辞怎么听起来别扭,还有,你也不用称呼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了,我就一个匠人,你以后就叫我宫丙3,或者叫我师傅就行。”

    “师傅!”欣然乖顺地叫道。

    “你跟我来!”宫丙站起来,招呼欣然走到侧室,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颜料,“你看,这些就是彩绘俑像的颜料。”宫丙边说边比划,“红、绿、蓝、黄、紫、褐、白、黑八种是基础颜色。再通过混合调制,变化成深浅浓淡不一的颜色,如朱红、粉红、枣红色、中黄、粉紫、粉绿等,其颜色可以说千变万化,但要根据俑身择选而用,颜色不能太冷,也不可过艳。这些颜料都是矿物颜料。红色由辰砂、铅丹、赭石制成,绿色为孔雀石,蓝色蔚蓝铜矿,紫色为铅丹与蓝铜矿合成,褐色为褐铁矿,白色为铅白和高岭土,黑色为无定形炭。”宫丙顿了一下,确定欣然在认真听,“俑像一般在彩绘之前,得先对陶俑表面进行处理。因为陶俑是素陶,表面比较粗糙,具有较多的毛细孔,不够滑润。而彩绘则要求毛细孔不宜太多,也不能太少,表面不宜太滑,也不能太涩。为了达到这一要求,陶俑在烧造之前表面要用极细的泥均匀涂抹,并加以压光,减少了毛孔,又提高了光洁度。彩绘还要根据不同部位采取不同的着色方法。一般陶俑的颜面、手、脚面部分先用一层赭石打底,再绘一层白色,再绘一层粉红色,尽量使色调与人体肤色接近。而袍、短裤、鞋等处的彩绘则是采取平涂一种颜色,只是在衣袖与袖口、甲片与连甲带之间运用不同的色调作对比,更显示出甲衣的质感。有些胡须、眼眉的处理,则是用黑色绘成一道道细细的毛发。总之,彩绘工序复杂,手法多样,着色讲究,才能充分显示了彩绘的层次和质感,使雕塑与彩绘达到相得益彰。”宫丙语气舒缓地娓娓道来,末了,“我跟你说的是基本技法,怎样画的色彩明亮又不流于花哨,运笔流畅,又能刻画出武士的威武,达到栩栩如生的境界,那就看你个人的技艺娴熟程度与悟性好坏了。”

    “多谢丙师傅教授,宫旺受益匪浅。”一通话下来,彩绘的基本流程,欣然已经心里有底了。

    “齐鲁来的?这礼数也太多了。”宫丙摇头晃脑,样子很是滑稽,看来他很不习惯欣然的彬彬有礼。

    欣然有些尴尬,勉强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宫丙说完那些话,就自顾自地回到堂屋,往席子上一坐,“除了到我这报到,再没别的事了吧?”

    “嗯!”其实欣然想问怎么安置她,话到嘴边看见宫丙已经低着头,兀自在地上又划拉开了,那聚精会神的样子,想必是研习绘画的技法,不忍打扰,想着反正才中午,还早着呢,正要退出。宫丙又突然仰起头,说,“前头有个独立小院,以后你就搁那里住,回头我让人把烧造好的陶俑,搬进去,你就用心画,遇到什么难处,比如这匠人的技术活,或者生活上,需要什么特殊照顾,只管找我就是。”

    宫丙的一番话,说得很热乎,欣然想说谢谢来着,又怕说出口,被他数落迂腐,就打了个躬退出去了。

    欣然前脚刚走,宫丙就抬起头,小眼睛闪烁,一脸疑惑地摇头嘟囔:“嗤!宫里的王妃不当,宁愿到这当匠人。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欣然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七拐八拐。在半山腰一块平地上,坐落着一座简陋的庭院。楸树槐树环伺,浓荫蔽日。她打开柴门,进到庭院,里面种着一畦青菜,旁开三间阔,左右还有两间小的耳房。倒也是个清净的居所。

    欣然在打量的功夫,一个豆蔻华年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冲她腼腆的笑。

    “小妹,这是你的家吗?”

    “嗯,以前我们一家就住这里,可是早上,爹爹让娘把房子腾出来,说要给一个姐姐住。”

    “是这样?”

    “你是哥哥,还是姐姐?”那小姑娘睁促狭一笑,问道。

    “你看我像哥哥还是像姐姐?”

    “穿的像哥哥,可是看起来像姐姐,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这里的工人师傅,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被小女孩一说,欣然有些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脸颊,看来以后得做一些掩饰。

    “小妹,你这么称呼?”

    “什么叫怎么称呼?”小女孩一脸茫然。

    欣然挠头,小女孩听不懂她的话,的确,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庶民,温饱都是问题,哪有心力让子女受教育。这个时代贵族的贵气那是建立在民众普遍文盲的基础上,“就是,你父亲母亲平时怎么叫你的。”

    “哦,他们叫我丫丫!”

    “丫丫今年几岁了。”欣然套近乎道。

    “十二,爹说,让我留下来照顾姐姐。”

    “你这么小,怎么照顾人?”

    “姐姐小看人了,丫丫五岁就会割草拾柴火,八岁就会煮饭,我现在已经会帮母亲犁地种豆,你看这园子里的菜,就是我种的。”

    欣然笑,怪道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欣然突然觉得他们真好,活得简单自然,不像她斤斤计较与得失,精神上困窘,无病呻吟。

    或许,换一种活法,更舒心,不是吗?

    午后,宫丙指派人搬来了几具已经烧造好的陶俑,俑身高大威武。有的头挽发髻,身穿战袍,足登短靴,手持弓弩,似为冲锋陷阵的锐士;有的免盔束发,身穿战袍,外披铠甲,手持弓弩,背负铜镞,似为机智善射的弓箭手;有的头戴软帽,穿袍着甲,足登方口浅履,手持长铍,似为短兵相接的甲士。还有身穿胡服,外着铠甲,头带软帽,足登短靴,一手牵马一手提弓的骑士;有头带长冠,两臂前伸,双手握髻,技术熟练的御手;有头戴长冠,穿战袍,着长甲,手执无钩的下级指挥官。

    宫丙还让人搬来了几个零碎的部件,嘱咐她要是没把握,先在残件上练练手。

    欣然只轻笑道,“晓得!”

    欣然在案几上,调制好颜料,拿起画笔全身心地为俑像上色。

    “姐姐,你画的真好!这俑像都像活了似的。”丫丫在旁边,一脸膜拜地看着欣然勾勒,描摹,满眼痴醉。

    “你想学,姐姐可以教你!”

    “我爹爹也画得好,他教我,我总也学不会,爹爹说,这彩绘是精细活,不是一般人能会的。”

    “你爹爹是谁?”

    “大家都管他叫宫丙师傅。”

    原来丫丫的爹就是管理陶坊的宫水长。

    记得有一年,在野王的白家府邸里,几个姐妹一起在春季里赏牡丹花,大姐说:“这些花开在春季,时令正好,才这般绚烂,但凡早些或是迟些,便少不得被风雨摧残,七零八落,转瞬化作尘土。”大家都点头称是,唯独嫣然淡然地说:“无论花开在哪一季,开得多明媚,终究会化为尘土。”

    她生命最绚丽的花,已经开过了,像牡丹一般华而不落实。

    往日种种,就当做过季的牡丹,任它凋零了吧。

    这个血色残阳的黄昏,欣然决定忘掉望夷宫,还有望夷宫中那个喜怒无常的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

    1宫水:秦代烧造砖瓦的官署机构的名称。

    2王姬:先秦王室的女儿成为王姬。

    3宫丙:秦朝陶工师,秦陵兵马俑里的俑像里有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