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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白泽一家子在官兵的催促下,搭乘几辆简易的马车,车轮骨碌碌地出了咸阳。白泽和白夫人分乘两辆马车,一个在队伍前面,一个落在后面,虽然就隔着几辆马车的距离,可夫妻间的冷漠和僵持已经陷入了冰点。云裳在白泽枕边吹风,说亲耳听到白夫人胡诌,以老爷允许的姿态,逼迫梅姨答应将嫣然送入秦国。梅姨至死不能原谅白泽,这在他心里落下了很深的一道伤痛。对发妻的怨愤因为云裳的出走,又添加了一层。
白泽坐在马车里,一脸冰苟,富裕安闲的日子,加上保养得当,虽有已过花甲之年,他依然气宇轩昂,神采奕奕,组织大规模的会葬哭祭吕不韦,他早已想到过可能的危险。白府的管事都在私下里议论,老爷一世精明,这次近乎以卵击石的莽撞,是不是因为总是跟夫人吵架,一时气糊涂了,或者是被云裳这娇妻怂恿,突发少年人的血勇义气。只有白泽自己知道,在秦国这片土地上,白家的一切势力,到此为止最为妥当。老天已经庇护白家几百年,白家的享有优渥生活已经太长久,树大招风。大风吹过,不知堰伏的大树,就可能遭推折。
秦王对执掌朝纲的太后没有手软,对居功至伟的仲父没有客气。他虽然是一介商人,可是凭借商业势力,与秦国上层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关系,对王朝政治不无掣肘。想清除他势力的人不在少数。能全身而退,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只是心里一直惦记欣然,据飞鸽传书得到的信息,推测欣然已经来咸阳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难道是被什么羁绊住了。
白泽叹了一口气,暗自唏嘘,欣然到底是一个女儿家,要是一个男娃,就好了!怎么说,这世道还是男人能抗事。他琢磨着,这次回野王一定要为欣然,物色一个忠臣可靠的人,入赘白家。庆卿本来是他遴选的最佳人选。哎!可是嫣然这孩子命苦。一想到嫣然,就念起梅姨,就不由地怀恨那嚣张跋扈的老太婆,原来一切竟是她操纵的。身为妇道人家,没有半点仁慈之心,硬是生生地葬送了嫣然的幸福,还有梅的性命。
还有云裳,云裳的眉眼有梅姨年轻时的影子,可是却比梅姨精悍,有主见。不是能逆来顺受的女子,但是她的确是个会讨人欢心的女人,即便他有时候也感觉,那种讨好有些刻意,可是他依然很受用,女人吗,天生就该依从男人。既然要男人给你优渥的生活,自然得学会讨巧。哪像发妻,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年老色衰,从来不知道顺从,还一味的张牙舞爪,嚣张跋扈,想着凭实力和男人争高下长短,愚蠢,太愚蠢了!听说怡然那丫头,也跟她母亲的脾气如出一辙,还好欣然不是,要不是看在女儿的面上,早就想她一纸休书。
他本来还一直顾念她这些年操持家道的辛苦,对她礼敬有加,谁知道这次来到咸阳,他提出要纳云裳为妾,竟然会遭到那么激烈的反对,甚至情急之下污言秽语。让他这个主人在下人面前颜面丧失。云裳甚至怀着孩子,负气出走。
白泽越想越对发妻生气,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官兵逼得紧,不然说什么也得把云裳找着带上,衣食住行一应由她照顾已经习惯了,他现在已经离不开这个可心的女人了,最主要的是她肚子里有他的骨肉,一想到自己老年得子,雄风依旧,他就感到莫名的得意。
好在他吩咐下去,让人寻找云裳。云裳一个女人,她能躲哪里去。因此他暗地嘱咐车夫,故意放慢行程,私下偷偷地给遣送他们出境的官兵好处,即使现在马车摇摇晃晃,走得实在磨蹭,那些军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不知情的人看了,这哪里是要遣送罪人出境,简直就是护卫贵人,秋游。
【二】
出了咸阳城,大道两边是广阔无垠的秦川大地,此时正是丰收季节,田野里都是低头忙碌的农人。
马道上突然飞驰来了一匹黑色的骏马,老远就听见他破铜般的嗓音在大叫:“老爷,等等,等等!”听见喊声,车夫勒住缰绳,白泽打起帘子,向后急切的眺望,一心希望是家臣把云裳找回了,眯眼只见后方独自一匹马,不禁有些失望,眼脸一下耷拉,绷起面容,等后面的马匹驶进。
马蹄哒哒,尘土飞扬。一个满脸络腮的精悍男子,从马上滚落下来,他是白家在雍城的掌事崔留,他来到白泽的车窗前,抱拳道:“老爷,不好了,世子失踪了!”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白泽眉角一竖,声音高亢。
“几天前世子从邯郸转道回咸阳,经过函谷关的时候,被守将借故截留,世子的随从都被据之关外,他们辗转才把消息送来的。至于世子为何被守将截留,他们多方打听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白泽一听欣然出状况,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来,背着手,在田垄上踯躅,忖度,心中暗道:
“他们想干什么?如果是因为我被牵连,应该是和我一样被驱逐出境。难道是欣然把一应责任都自己揽了。可这是是我闯下的,与欣儿毫不相干。”
不过几步的距离,白夫人也听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丈夫想要始乱终弃,她能够倚靠就剩下这小女儿了,如今她竟然莫名失踪,本已意乱神迷的她,在马车里忍不住哀嚎动天,捶胸顿足。
一听见,白夫人的哭声,白泽心里无名之火就窜动不已,他走到马车前,呵斥,“哭丧呢!”
“都是你个没眼见的,被那狐狸精迷了心魂,尽做一些不靠谱的事,你要是把我闺女搭上,我不把你挫骨扬灰。”白夫人止住哭泣,在马车里愤恨的回应道。
“哼!”白泽怒哼一声,不想在下人面前跟她吵闹,失了身份,怪道连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欣然肯定被官府收押了。不行,老夫得回咸阳!”踌躇半晌,白泽断然道。爱女身陷险境,父亲难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老爷,可是?”崔留支吾道,那脸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老爷你是泥神过江自身难保。
白泽不理会,上前对押解他出境的军士说,“官爷,你给行个方便,老夫顾念爱女安危,想回一趟咸阳。”
“白上卿你就不要难为我们,王命如山,岂能忤逆!”军士首领,没有半点通融余地拒绝了。
“崔留,咱们走!”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有硬碰硬的,说着白泽就要上马。
刷啦啦几声,军士们不约而同拔出佩剑,挡住去路,白泽的护卫也拔出长剑对峙,一时间气氛僵持。
“白泽,你这是暴力乱法,后果你可思量好了?”军士首领威吓道。
“秦王只是将老夫驱逐出境,没有赋予你就地阵法的权力,你难道要杀了老夫不成?”白泽语气铿锵。
“老爷,你快走,这里交给我们。”卫士们朗声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白泽手下的义士,慷慨道。
军士几个人挡住护卫的袭击,几个人硬是团团围住白泽,不让其有机会骑上骏马离开。
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突然,地平线上驶来几匹彪悍的马,百米之外就听见有人呼喝:“住手!”
恶战双方不禁都退后一步,不约而同地望向来时的路。
一个身影从马背上翩然飞下,风一样地奔过来,大声喊道:“爹!”
原来是欣然和政他们。
“欣然!”看到女儿安然无恙,白泽登时就喜上眉梢,“孩子,你没事吧!”
白夫人听见欣然的声音,掀起帘子,拥了过来,“欣儿,真的是你!刚才他们说你失踪,你没事吧。”
“娘,我没事!您先上马车坐一会,我和爹有些事需要商量一下。”
白夫人倒是听话,先上马车了,毕竟她也害怕这打打杀杀的场面。
“爹,你们这是怎么啦?”看着大家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欣然站到父亲一旁,问道。
“白泽违抗王命,企图逃窜,兄弟们把他押回去交给廷尉府处置。”为首的军士以为白泽这边来了救兵,不示弱的呼喊道。
秦王政冲王戊使了一个眼色,王戊掏出怀中的令牌,对那些押解的人,出示。他们登时神色张皇,伏地参拜,“参见卫尉大人!”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王戊一扬手,呼喝道。
白泽打量着政,两个男人,同样犀利、悍然的目光对峙,互相在心里掂量。白泽转头问欣然,语气不无责备:“欣然,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爹,我跟你介绍一下。”欣然目光有些躲闪,略带胆怯羞赧地说。
“不用,爹知道他就是大秦年轻的王。”白泽语出惊人。
也是,父亲在秦国这么多年,又跟文信侯过从甚密,怎么会没见过秦王。
欣然的目光在父亲和政中间回旋了一下。
倒是秦王政先向白泽拱手道:“白上卿才德比肩,久仰,久仰!”
“哼!秦国新君亲政以来,雷厉风行清除异己,感佩感佩!”谁知,白泽竟然不客气地反讽道。
父亲的话一出,欣然心里一咯噔,爹这是怎么啦?存心要冒犯秦王的天威。
秦王听了果然一脸不悦,只是看了欣然一眼,没作声。
白泽不再搭理秦王,把欣然拉到一边,扳着脸,问道:“欣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家臣不是说,你进函谷关就被扣留,你怎么会跟秦王在一起。”
“爹!”欣然一时语塞,从函谷关直接被政绑进咸阳宫,这种囧事要是爹知道,会被气死的。与政之间的过往一切,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欣然咬着嘴唇,表情忸怩。
“爹知道了,上一次,你为了救爹,他胁迫你了!是不是?爹就想他一心要扳倒文信侯,怎么会突然对咱们白家仁慈。原来,是你在牺牲自己,为了白家。欣然,你这傻孩子呀!”白泽痛心疾首道。
“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欣然急忙申辩。
“欣然,他还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看到父亲痛彻心扉的表情,欣然突然间错愕,感到无地自容,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没有就好,傻孩子,爹再不济,也不能用你的终身幸福换取苟活于世。秦王他是什么人呀?他车裂假父,扑杀假弟,囚禁生母,逼死仲父!他不仁乖戾残暴,爹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跳。”
“爹,你听我说。我······”欣然本想把跟政认识的前前后后,以及世人对政的误解,跟爹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踌躇了。
“傻孩子,只要他没对你怎样,一切就都可以挽回。走,咱们回卫国。爹一定给你找一个可以与你匹配的男人。”
“不要,爹!”欣然忍不住抗拒道,父亲在她心里一直是高山一样,用来仰望。可是现在竟然出现这样的境况,情急之下,欣然不择言道:“爹,已经晚了!我已经答应要做他的嫔妃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爹早就跟你说过,我们白家不愿和秦国王室攀扯上关系,你怎么当做耳边风了。他的后宫有的是供他玩弄的女人,他能真心待你吗?欣然,你还年轻,别傻了,孩子!”父亲的语气生硬而可怖,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待她过,欣然懊悔自己的莽撞,长嘘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一些,“爹,我们为什么不能和秦国王室攀扯上关系。”
白泽也感觉到,自己对爱女的说话语气太过苛刻了,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自责:“也怪爹,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爹其实不应该姓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家安在积贫积弱的卫国野王?为什么要把雍地的客栈,起名为:‘未央’?那里为什么会阴养几百人的义士?”
“爹!为什么?”欣然睁大眼睛,爹的话,让她惊诧不已。
“其实,你曾祖母才是白圭的女儿。白圭曾有二男一女。二个男丁,一个在行商时被盗匪劫持杀害,一个沉疴而死,偌大的家业只能让女儿继承。而你的曾爷爷就是让秦国走上富强之路的卫鞅,因功勋卓著,成为商地封君,世人称之为商鞅。商鞅之于秦国功高盖世,却被秦惠王夷灭三族,车裂于咸阳。你曾祖母年轻时与未得志的卫鞅,在桑间濮上认识,私定终身。可他们的姻缘遭到白圭的极力反对。卫鞅离开卫国,到秦国建功立业,你曾祖母避世隐居,终身不嫁,为商君留下唯一的血脉。我们在雍地阴养的那些义士,有些曾经是辅助商君建功立业的左膀右臂的后人,他们被秦朝当朝迫害,死的死,逃得逃,如今就剩下百余人了。”
父亲的话让欣然错愕不已,未央,卫鞅,天啊!原来白家竟然跟秦王室,有这样的渊源。难怪父亲把《商君书》视若至宝,难怪父亲在护城河边,望向对面的翼阙,伤感不已。在这个流行“怨惠必报”的年代,人们不能接受家国,亲人,朋友和自身被轻慢,受屈辱,蒙冤曲,为此甚至不惜以自残的方式“杀身自明”或为了摆脱侮辱,一生复仇。
她如何能解开父亲心中的怨愤。
可是话说回来,这已经是百来年以前的事了,父亲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
一边是敬重的父亲,一边是属意的政,欣然陷入万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