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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人等得急了又该被训斥了,恕子敬先行告辞。”见方子敬颔首离去,年富苦笑摇头,随即隐隐坠在方子敬身后回到通政司门前,再寻路找到了南书房。由一位专司宫殿监督的太监将年富引进南书房,此刻早朝早下,朝中威望鸿博大多聚集此处。
年富乍一进门便感受到周围七八双似匣于鞘内凌厉却收敛如剑戟一般眼神的逼视,尽管软垫之上的大人们脸上的笑容如出一撤的和蔼可亲,亦或者是威严宝相。对于年富的突然闯进,谁也招呼,这让年富有刹那的不知该如何举止。关键时刻还是朱轼朱阁老为年富解了围,只见坐在北侧窗棂之下朱轼笑骂道,“平时瞧着挺能耐,怎么关键时刻却怂了呢!”朱轼话音刚落,其身旁三位须发花白老者抚须淡然而笑,其余之人则附和着哈哈一笑,周围压抑气氛陡然一解。
年富慌忙上前行礼,抱拳团团作揖,“下官年富见过列位大人!”只是在弯腰作揖的那一刻嘴角扯出一丝自鸣得意的笑意。朱轼将手中奏本置于书案之上才道,“通政司当差也有数日,可还习惯?”年富垂首立于下方,先生相询,年富岂敢怠慢,“劳先生挂念,学生一切安好。”近靠朱轼右侧的张廷玉狭眸细眉不苟言笑的抬头望了眼阶下年富,随即又将目光投在手中奏本之上。朱轼点头,“可知召你来所谓何事?”
年富微微抬头,见那书案之上有一方明黄之色的包裹物,于是略作沉吟道,“莫非是皇上另有差遣下臣之事?”朱轼抚须淡笑,左手一侧形容枯槁老者微微启眉,一双精目之中闪过点点兴味。朱轼笑道,“噢?那你再猜猜是何等差事?”年富躬身回答,“如若学生所料不错,该是浙江南巡之事。”话音刚落,正坐跟前的四位博硕鸿儒齐齐抬头望向阶下年富。
朱轼挑眉再问,“南巡浙江又所谓何事?”年富沉眉,细细思索片刻之后,躬身回答道,“该是重启浙江士子乡会大比之前的一次重要的视察与考量。”年富话音刚落,枯瘦老者首先沉不住气发问道,“能一口道破召唤你来是皇上另有差派,这个不难,难就难在你如何敢断言定是浙江之事,而且还是重启浙江会试之事?毕竟浙江士子受查嗣庭一案牵连,已有整整三年未有资格参加朝廷乡会大试。”年富面露羞色,朝着枯瘦老者马齐躬身行礼,“下官来时,下官之长署李跋李通政使命下官速去南书房听差,虽途中稍有耽搁,但下官便已知晓皇上另有差派。”
枯瘦老者抚须点头,只听年富继续说道,“至于下官敢断言必是浙江会试之事,那是因为下官来时在鸿雁馆门前巧遇同属方子敬方员外郎。下官见他手捧一摞卷宗,出于好奇随口相询。据方员外郎讲,那一叠卷宗正是历年浙江翰林编修的记档。”年富抬头望向朱轼,“下官进门时,见先生书案之上的明黄包裹便知晓此物定是出巡官员之印信,想来正是下官此次差派之用。加之先生问的蹊跷,似有考校之嫌,于是学生将前后线索串联,大胆推测该是浙江重启会试大比之事。”
枯瘦老者鼓掌,目露艳羡望向朱轼,“朱阁老文辞犀利如刀锋,未曾想这眼力也是这般毒辣。”朱轼摆手笑道,“事有凑巧而已,若然不是在鸿雁馆前巧遇那方员外郎,纵然这小子是诸葛亮在世,恐也猜不透此次差派任务。”一旁犹如弥勒佛笑意盈盈的老者嵇曾钧道,“这老倌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廷玉淡笑不语,一双精目如深渊寒潭,令人难以捉摸。
朱轼神情肃然,取过书案之上用明黄绢帕包裹的印信,声音铿锵道,“既是知晓此印的用处,又涉朝廷科举取材之重器,当知此次浙江之行任务之艰巨,圣上之信任,朝廷之厚望,以你未及而立之年身负如此重任,当珍之又珍!慎之又慎!”年富跪接金印,高举头顶,朗声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出了南书房已是暮色渐临,年富回到通政司署衙,除了当值官员,其余人早已离去。来到书案前想到此次南巡的任务,年富不禁蹙眉。
他相信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于这份突然而来的“美差”,年富心下一阵踌躇。不知不觉华灯初上,年富站起身,却在此时见李跋朝他走了过来,年富躬身行礼,“下官年富见过李通政使。”李跋径直从年富身旁走过,将一本卷宗置于书案之上,冷声道,“仔细瞧瞧,不懂的问我。”说完兀自坐于一侧。
年富打开卷宗,一行娟秀小字映入眼帘:查嗣庭案卷宗!随着书页的缓缓打开,年富对当年发生在浙江桐乡的那一场惨烈的文字狱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年富一目十行,眼角的余光看到李跋一脸阴沉,眉头紧锁,目光幽幽游走在窗棂外幽暗之处,似是满腹心事。年富叹息摇头,这一举动果然引起李跋的注意,只听年富道,“查嗣庭进士出身,选入庶常吉士,当年也曾是翰林清望之地一位不可多得的清俊人才。”
李跋沉声道,“可惜他不该讽刺时事,心怀怨望,且语多悖逆,授人以柄。”年富缓缓合上卷宗,“所谓书生意气,不过一逞口舌之利罢了。”李跋突然笑了,“你可知,你如此说,有袒护之嫌。”年富淡笑,“查嗣庭墓有拱木,且子嗣凋敝,下官纵然动了妇人之仁,又该袒护谁人去呢。”李跋冷哼,“好一张利嘴。”随即站起身,靠近窗前,借着幽幽月色仰望星空,“雍正二年,查嗣庭案发后,皇上下旨训斥浙江士子文辞虽甲天下,然则风俗浇漓,败坏已极,遂令罢黜浙江科考。如今煌煌四年已过,当年名动天下的风流才子今番也大多意志消沉,隐匿乡野,难觅寻踪了。”
李跋扭头望向身后年富,“此次皇上下旨南巡浙江,意在稽查奸伪,辨明是非,尽除浮薄器陵之习,归于谨厚,以昭一道同风之治。”年富躬身垂首,神情端肃道,“下官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此次南巡定当谨慎从事,用心去看,去想,决不让宵小之徒窥觊国家科举之鼎器,也绝不令天下饱学之士萌生隐退之心!”见年富言之凿凿,一双星目璀璨似夜空繁星,这一刻李跋突然觉得眼前风神俊逸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像那位纵横西北专横跋扈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李跋点头,目露嘉许,临出通政司府门前,李跋突然提醒道,“浙江现任总督李卫其人甚怪,不妨多多了解。”年富神情一动,扬眉道,“可是那混混出生的李卫李又玠大人?”李跋神情一愣,随即展颜而笑,“你若遇见他,说不定他会喜欢你。”说完,带着一脸的莫测高深扬长而去。年富呆立一旁直到李跋清癯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尽头,年富蹙眉摇头,扭头望向身后汗牛充栋的卷宗,喃喃自语,“难道我说错了。”
年富的确错了,而且错的离谱。李卫的的确确是江苏丰县人士,却不是年富以为的家境贫寒,识字无多,乃一不学无术之市井泼皮。其人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出生殷实之户,未经科举选拔直接花钱买官,捐了个监生,后入姕兵部员外郎,康熙五十八年迁户部郎中。可以说李卫的前三十年投机官场,平庸无奇,然而其后八年平步青云一路攀爬,短短七年的光阴,令曾经嬉笑怒骂不学无术的投机者摇身一变成为江南富庶之地一方封疆大吏,这其中恐怕不简简单单是机遇与巧合的缘故。放下卷宗,见眼前蜡烛滴泪,夜色渐沉,年富起身缓缓走出通政司,心中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多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年季懒散的倚靠在马车上,半搭着大腿,摇着手中酒壶见年禄在眼前来来回回的转悠,于是道,“你就不能歇一会儿!”年禄瓮声瓮气,“小的不累!”年季长叹,“可是本公子累呀!”年禄气鼓鼓道,“你累干小的什么事!少爷去了整整一天,到这个点上米粒未尽,纵然是铁打的身躯恐怕也——”一边说着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年禄不禁红了眼眶。
年季凉薄道,“说不定你家少爷此刻正被皇帝老儿留在宫中御膳御酒的款待着呢!”年禄心中有气,还待辩嘴,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御膳暂且不提,倒是那御酒——”年富抿了口薄消的嘴唇,似乎那湿漉漉的唇瓣上还残留着御酒的香醇。年禄见年富走出通政司,欢喜的迎了上去,“少爷您可出来了,一定饿坏了,赶紧上车,少夫人与绿萼姑娘在家定然等的焦急!”年富一脸沉醉的望着年季,而年季狐疑着走到年富跟前,翕动鼻翼,随即笑道,“年富兄这是在戏弄年某人没喝过御酒?!”说完扬起手中酒壶灌酒,竟显豪放不羁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