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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宿正到黎明,贾环纵是身子再不好也只得勉力撑着,并林如海在内,大早上三人眼里俱是血丝密布,脸色青白,把个进来伺候洗漱的莲香唬了一跳。

    好歹填吧下两口糕点,贾环实在是有些撑不住,趴在榻上一时便昏昏欲睡。赫连扣抚了抚他眼下两团乌青,心中疼得厉害,到底还是他没本事,防不住忠顺那起子小人猖獗,才累得环儿如此,这笔账,不可不报!

    “皇上,您该上朝了。”林如海轻咳一声,也算是瞧出这位端的是把自家小徒弟护在掌心怕摔了一般,却又不敢耽误正事儿,只得压低嗓子提醒。

    赫连扣揉了揉眉心,道:“林卿与我同行罢,今日之事,恐怕还须你坐镇。”

    “微臣惶恐。”林如海行了礼,外出吩咐贾环房里另两个大丫头去取来一并官袍配饰。

    刑十五去了一晚,生生是未见人影,赫连扣对水溶的性子有些计较,只怕自个儿的指挥使这回是真要栽了跟头,好在彭索骥到的及时,并未耽误工夫,也便不做他想,只临行前又十分嘱咐了一番莲香双灯两个,只管看好贾环,其他的纵然是天塌下来也不必理会。

    二人自是应下不提。

    临到文物百官齐聚金銮殿,林如海心里那八百只爪子仍未有消停,一心只思量着贾环与皇帝到底是个甚么样关系。文人之间,用词多犀利毒辣,贾环如今这个情况,套上“佞幸”二字也大抵并不为过,这还是他如今未入朝野,日后披了官袍再传出个“狐媚惑主”的名头,只怕祖坟都能叫人骂臭了,自个儿这个为人师表的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想来想去都是结,一时又忧心贾环前程,一时又焦虑林家名声,林如海那张脸,说不得倒有些狰狞扭曲,直如开了个染坊班五彩斑斓非常。

    龚如守那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林如海怒目瞧去,却见那老小子正眼观鼻鼻观心望着前方金座处,仿佛十二万分期待着姗姗来迟的皇帝陛下,嘴唇也没见动作,细如蚊呐的声音愣是挤进了耳朵里:“贤弟,昨夜可是美人在怀,搅得你连觉都不曾好睡?”

    本质上来说,儿子肖父是天性,龚琳既是那样混不吝的性子,龚如守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便是表面上正正经经的,骨子里却还是一腔坏水。林如海打从上了这个朝,身上就仿佛比别的文官还多了股子清高气儿,脊梁挺得比他这个武将直,面色板得比他这个武将正,于是少不得就想撩个闲,回回被人那张利嘴堵得哑口无言也乐此不疲,连将军夫人都说了,他这就是欠。

    林如海左右看此人不顺眼,好好一身一品绯色团花官服穿别人身上自是气派精神,裹了他一身皮骨愣是像滚刀肉外头套了只麻袋,生生糟蹋绣娘的手艺,当下冷笑一声:“比不得愚兄龙马精神,听闻日前尊夫人上的勾栏院找您?也不知这江南名妓许画眉是个甚么滋味儿”

    “够了,我那是”提到这档子,龚如守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他近耳顺的年纪还让龚杨氏拎着耳朵从风月场所里揪出来,说来也是丢人,可那不是有不能说的理由吗,这老书袋懂个屁!

    林如海见此人脸色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心里头没白有些得意,神情显出几分,叫旁的有心人看去了,肚子里转几回腹稿,坊间又多几桩将相不和的传闻。

    正这时,换了一身明黄织金缎龙袍的赫连扣在小太监的唱喏声中施施然落座,满朝文武轰然跪倒,山呼万岁。

    赫连扣叫起之后脸色并不好,他不说话,整个朝堂一时便落针可闻。

    “贡院之事,朕听说了,万千学子之功毁于一旦,好啊,真是好啊!京卫使司,你们干什么吃的!”赫连扣一声暴喝,唬的百官骇然,靠后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慌忙出列跪下,抖如筛糠。

    赫连扣瞥他一眼,仿佛并没有听他辩驳的意思,另点了钦天监、中军都督府、京兆尹几名官员并时任主考一一跪下,也不说话,手指头搭在金座上一下下敲着,唬的文武百官一时俱有些汗如雨下。

    亲皇派自是气定神闲,虽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儿,心里多半都乐开了花儿,赫连扣这明摆着是在杀鸡给猴看,倒可惜了忠顺这只病猴儿口称抱恙常年不来早朝,却是少了几分趣味。

    “贤弟,今儿这事报到后宫,只怕那位少不得又得罚咱们陛下默站。”龚如守板着一张耿直忠介的脸,却生生是朝林海抛了个眼儿。

    一向宠辱不惊八分不动的礼部侍郎林探花林大人都落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老货,忒能恶心人。

    正要诘口反击,忽听旁侧传来个刚正肃然的嗓音:“启禀皇上,此次惊雷事件连钦天监也未曾提前察觉,坊间俱传乃是天降横祸,将要惊醒我大锦。臣纵观朝野,如今陛下朝乾夕惕,诸大人也宵旰勤劳,天下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实乃盛世也,若非要寻一丝不妥——那便是后宫子嗣稀少,文后善妒无德,臣恳请皇上——下旨选秀!”

    贡院里一应事务皆被大火烧光,林府正是太平安生,也不必人人皆为放榜伤神劳心。

    贾环正坐在送春亭里头,拿着把小银剪子替一盆芍药剪枝,那头莲香领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小丫头过来,道是北静王爷投来了拜帖,要见他一见。

    “倒是稀奇,昨晚才叫人搅了清梦,他不在自己府上毫升待着,上赶着来见我作甚?”贾环扔下剪子,接过双灯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唇角浮起一丝玩味。

    若非莲香只差赌咒发誓,贾环倒还真有些不敢认此时厅里负手而立的乃是一向温和卓然的水溶。一身滚银边儿的缎面缁衣,两肩又绣有朱紫四爪腾云蟒,修眉俊目间阴云密布,竟似有些山雨欲来之意。

    “昨儿十五怎么你了?瞧你的模样,倒像是要吃人。”想来北静王实在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之人,活到今儿个也不过吊在了龙鳞卫指挥使这一棵歪脖树上,贾环悠然步入厅内,半倚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水溶面上隐隐浮出一丝讥诮,唇角冷冷翘着:“小王可不敢劳驾指挥使大人,不过是白白当了回替身,险险在太后娘娘手上栽了跟头也讨不来他一句好话罢了。”

    贾环一扔茶碗,轻笑道:“你何苦一大早儿来我这里拈酸吃醋,有什么话,只管找他说去。昨夜那事也是对不住你,但想来你也未必不是得了好处。”

    水溶身形僵立,终是一声长叹,无奈地耸下了肩。

    昨夜惊雷时分,整个盛京里只怕有没几个能安寝的,水溶本不过歇了一时片刻倒被闹醒,待安抚府下一众惊慌失措的婆子婢女,也料到了此不眠夜,恐怕多生事端,便披了大衣裳坐在书房里静候宫里传信。

    那房门倏然大开,水溶尚来不及细思,直直立在门槛儿上,一身亮地银纱红袍的高挑青年便把他震住了。

    雷光雪亮,刑十五脸上白是白,黑是黑,细密的汗珠子沿着鼻梁缓缓流下,双目里的光芒唬的他一时间近乎忘了呼吸。

    对方木着脸,浅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北静王,请替皇上解围。”

    事后想起,当时的刑十五分明是因力竭而显得狼狈憔悴,怎么自个儿就跟魔怔了一般生生看出几分出尘之美,还迷了心窍子一样任他带自个儿进了宫。

    实则替赫连扣犯险本也没有什么,于公,他们是君臣,于私,他们是手足,说句难听的,天下离不了赫连扣,却未必缺得一个北静王。只是若非后来横生枝节,自个儿又被莫名的恼怒嫉恨冲昏了头脑,唐突了刑十五,恐怕也不会站在林家厅子里仿佛个傻子一般自讨没趣。

    贾环见不得他这番失落颓然模样,扣了扣茶碗盖:“昨儿陈皇太后去了乾清宫?”

    水溶也算稍稍捡起了些理智,啜了口莲香端来的热茶平复了下心情,方缓缓道:“正是。昨夜贡院起火约莫一个时辰,正够十五将我带到宫里上下安排完毕,陈皇太后便携忠顺等一干人等来了。我也不曾料到,她竟是有胆儿直闯禁宫,我纵然身形与皇兄有八分相似,一见面,却是要捅破了大天。万般无奈,只得、只得与十五假意行那苟且之事,才算逼退了她。”

    贾环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且不提那陈皇太后与忠顺仿佛借了雄心豹子胆,水溶和刑十五这法子实在是“十五他人呢?”

    水溶抹了把子脸苦笑道:“今早儿便不见了人影,我到处寻他不到,才来你府上叨扰。”

    贾环观他面色,直觉此事恐还有隐情,只是水溶不想说,他也不便多问,略略沉吟一阵,方斟酌道:“我倒是听赫连说过,十五乃是十多年前山东旱灾之时涌入京城的流民之子,只因路途遥远,父母刚沾了京城地界儿便染病亡故了,他便一直在郊外城隍庙讨饭吃。后来也是遇到了时任龙鳞卫北镇抚司副使靳西子方学武识字,他既不在别处,你不妨去碰碰运气。”

    水溶的脸上登时显出非同寻常的神彩来,匆匆抱拳,便头也不回地奔将出去。

    贾环瞧着他的背影,略摇了摇头,心道这可比不得赫连扣与他,以刑十五那个性子与情商,只怕是好事多磨。

    正要回屋去好生哀叹一番大早儿就叫人甩了脸子还得好声好气当回免费红娘,莲香又拿着两张拜帖来了:“哥儿,长平侯世子梁柯并大理寺卿林阳林三公子”

    贾环揉了揉眉心,挥手打断她:“罢罢罢,一并叫进来便是,合该我这个早上是安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