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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二月,京里垂垂纤柳枝子方萌了新芽,远瞧绿殷殷毛茸茸一片,顶着寒意料峭,也算有几分可爱动人。
折腾了无数学子的会试方过,林府上下人人也不拘着贾环,只让他睡,此刻正是日上三竿,贾环略睁了睁眼,拥着碧蓝潞绸缎面儿的锦被下意识地蹭了蹭,又睡得脸颊红扑扑,头发乱糟糟,形容竟直如只不足月的猫儿般。
莲香与双灯捧了衣服吃食进来,巧的是正看见这稀罕场景,笑得打跌。
莲香性子爽利,又与他亲近,当下便道:“哥儿这模样,倒是越活越小嘛,浑像个不知事的小娃娃,再没有更可爱的。”
贾环眯了眯眼,也不与她计较,懒洋洋道:“数你嘴快,早不该叫你去姐姐那儿,别的不成,尽是爱数落人的本事得了十二成。”
双灯一边把新制的衣裳放进箱子一边听他二个斗嘴,唇角含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比着在宫中虽则富贵无比却也压抑至极的生活,她是十分满意如今的景况的。
“哥儿可要起了?庄子里送了新鲜羊□来,奴婢这儿还存了些上好的莓果干儿和核桃果仁,一锅热热地煮了,您吃着暖暖身子。”待他二人方歇了,双灯才柔声问道。
贾环虽跟着姚无双学了些奇奇怪怪的本事,却多因胎中不足,后天更是错过了调理身子的最好时段儿,如今虽有赫连扣想方设法精心照顾着,却到底也比常人娇贵弱气些。赫连扣把双灯拨到贾环身边也是看中了她向刘三七学过几手,谁让这个天生来讨债一般的人物喝不得苦汤药子,可谓是用心良苦。
贾环又挨着被面儿蹭过一遍,展了展手脚:“我再躺会儿,那号房活像个棺材,木板子咯得骨头疼。如今碰着这绫罗锦缎,只觉全身都软得厉害。”
双灯也便随他,只笑道:“那我给您温上,起来再用便是。”
“姐姐和师傅那儿不消我说,你只再往宫里送些,十五和疆儿爱吃稀奇玩意儿,他脾胃不好,也该养养。”少年面皮子略红一红,眼里更带些柔色,看上去仿若一尊玉人上了彩,数不出多少种风流韵致。
双灯弯了弯眉眼,方应下去了。
莲香绞了巾子来给他醒觉,贾环道:“方才看你们捧进来好些衣裳,新做的?”
“正是呢。如今姑娘管着府上,咱们院儿里的吃穿用度一贯都是紧着的,前儿姑老爷得了些御赐的蜀锦,听说是上好的东西。姑娘只看那颜色素净清濯,不艳不妖,竟是一匹不愿给自个儿留,只拿了散碎布头给老爷纳了几双鞋面儿并荷包的,其余全拿去给您裁了衣裳。”莲香把帕子放进水里,又拿了玫瑰露给他过口,顿一顿道,“细瞧着有披风两件,直裰棉袍绫裤三身,道袍不到季,只挑个色亮些的做了一套。另得些零碎,我回头也给您缝几双好鞋子穿。”
贾环心里一时也不知做何感想,那晚从大观园里出来赫连扣倒是提过,他嫌三道四不爱要,如今却是换个法子到了他手里,其中所含情意道理又是不同,更有林家父女一片诚挚关切,当下竟是有些酸楚难明。
莲香见他不说话也便借口倒水,端了铜盆子退出去。贾环在床上翻了半晌,却是真真儿没了睡意,打量着今日正是休沐,倒不如请龚琳与奚清流过来聚聚。
吩咐妥当后,又用了些双灯温好的莓果干羊□,他便拖着懒洋洋的身子去向后园。
林家是书香门第,林如海秉性清正高洁,故而回京后府上常年栽植梅兰竹菊,如今梅花开得正好,他在那儿等着会友也算美事。
方到送春亭,便见一袭紫衣娉婷曼妙,倚栏拂着一把凤尾琴头相思木琵琶,曲声连绵悦耳,仿若春雨淅沥、春山蒙翠,寥寥更有些许闲散倦懒之意。紫鹃在一旁拨着暖炉子,瞧见贾环立在亭下,正要招呼,少年却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莫扰了黛玉雅兴。
水泾是个疼媳妇儿的,见了林黛玉,恨不能一颗心都挖出来寄在她身上,如今二人见不着面,便巴巴儿地往府里送各式吃食玩物,也不愧是赫连氏,连宠人的方式也一般无二。
今儿黛玉身上着了件端方华贵的木槿紫折枝莲纹滚金边拖地山水裙,戴的乃是一整套上品翡翠点金头面儿,款式倒分明是贾环在赫连扣私库里见过的,后来赏给了端阳,倒不知怎么叫那东安郡王索要了来讨好自家媳妇儿。
黛玉一曲终了,紫鹃笑着指指下边儿,她扫上一眼,因淡淡道:“你站那儿看什么洋景,还不快上来,倒有上好的瓜片,你吃不吃?”
贾环走上来,笑道:“古人不是说过‘你在楼上看风景,而我在楼下看你’吗?好容易姐姐你得了性儿,多少年难得的事情,我可不敢搅扰了。”
“就爱贫嘴。雪雁,取些哥儿喜欢的杏仁酥并玫瑰百果蜜糕来,滚滚的奶茶也砌一壶。”
贾环趴在桌上笑眯眯的:“咦,不是说有上好的瓜片吗?姐姐小气了,倒不愿给我喝罢。”
林黛玉点点他眉头:“竟是胡说,你在里头考了九日试,再如何准备也到底伤了脾胃,不敢这时叫你喝茶,再不如养两日我把这瓜片稳稳地送进你院子去。”
二人又戏说了些玩笑话儿,浑然是亲姊弟一般,融洽自然得很,紫鹃瞧得心里头感慨动容。往日在贾府,这环哥儿便是一心一意地待姐们好,便是落了难左右也是他在张罗,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若非那一遭,也看探不出人心深浅,只觉再没有比如今更叫人喜欢的场面了。
此处正是温情更胜春意几分,底下却传来好一阵喧嚣嬉闹。
林黛玉登时变了脸色,贾环更是虎着脸道:“出了甚么事?这府里有别人?”
紫鹃摇了摇头,刚要下去瞧看,一个穿素色衣裙的三等丫头匆匆跑了上来,委屈得眼角都带了些泪花子:“小姐小姐,不好了!那堂少爷非要领着一拨人进后园来,只说梅花开得好,他们要吃酒吟诗。我们拦将不住,云陌几个更是叫他们身旁的豪奴打压了,雪鹃姐姐只管叫我来找您。”
“堂少爷?”贾环眯了眯眼,手指在桌上略略动了一动。
紫鹃面有怒意,冷声道:“还不是那个劳什子林墨玉!哥儿您前几月不在府中是不知道,他乡试落了榜,老爷的族叔便将他送进京里,非磨着老爷给他个监生名头,此回倒是跟环儿你一届考了,却真真不过个蠢物!住在这府里,竟还真当了是此间主人家吗?”
换做别的紫鹃恐怕也犯不着如此生气,只是那林墨玉齁不是个东西,刚愎自用、骄横无知不说,一次见她在井边儿洗帕子竟仿佛动了情,当场便要老爷许了自个儿给他做个通房。
可怜她是黛玉身边一等的大丫头,往后便是不入王府,许出去嫁个商贾员外做妻也是理当的。林墨玉算个甚么?去了林海的大势,一个薄有家财的秀才罢了,竟也敢起那样的龌龊心思,怨不得紫鹃不怀恨在心!
林黛玉喝了口茶,喜怒不显:“紫鹃你去取个锥帽来,我倒要好生地瞧一瞧他们怎么个吃酒吟诗法子。”
贾环皱了皱眉:“姐姐,你是待嫁之身,还不若早早地回房,万一叫他们冲撞了,传出去徒惹市井流言。”
黛玉笑道:“傻环儿,你不是这府里头的嫡亲少爷,他们不服你。便是冲撞了,我倒好找借口把那蠢物撵出府去,省得父亲两面难做。”
贾环情知她多半还是为了自己,心中顿暖,虽林黛玉只因不知他身边儿时刻还有数名龙鳞卫护着,但实实在在是待他好的,也便不再劝她,只眼神越发柔和了。
送春亭地势奇高,又掩在湖石假山后面,若非常来,倒是难以发现。这林墨玉虽在府中住了两三月,进后园却也是实打实的第一次,那些林府家奴叫他打骂了自然也不愿引路,故而一行人只瞧着梅花开得好处去了,却是正落在贾环与黛玉眼底,仿佛看戏一般。
贾环细细瞧了,却是一乐,好生有些熟人,譬如那曾在饕楼里大放厥词的学子段酆,又譬如那曾在元贞后山见过的山东布政使黄英之子黄博文、李淮等人,倒是没有李钰和严傅,想来竟是分道扬镳了也未尝可知。
“前面这个绛色儒衫的便是堂少爷,哥儿您看看,规矩不成规矩,形貌不成形貌,往日连和姊妹们玩牌输了,掏钱也不爽利,可见是个小门小户教养不高的。”紫鹃拧着帕子,一点儿不费劲地给这位抹黑。
黛玉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曾多说。
贾环笑了笑,看来今儿这一行里地位最高的便是黄博文了,至于这位巴巴儿地来到林府,其中缘由想一想便也是十分通透的。
不过他倒是失算得紧,林如海正巧得了毕宏口讯进宫面圣去了,也不知这位林堂少爷能不能讨了好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