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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到乐湮之时,小小的女孩子,抱着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耷拉着碎发乱糟的脑袋,脸色蜡黄,额间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青白相间的灰败色,像是久经了人世沧桑才能最终显现的疲敝之态。
他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大千红尘任他穿梭、三万芬华随他采撷,可他偏就好死不死的,滞留此地,欠了举世闻名的美男子宋玉的一个人情。
他自然不可能不感恩图报的,岂料那位绝世风华的美男子,对着神色认真的他,却只是摇首淡笑,虽年已知天命,却风神秀颀,不沾片叶俗尘,可是他了解宋玉,也知道他的可恶,果然,他竟然说:“我平生波澜万状,随浪潮而渐进,随激流而勇退,早已没了那乱世逢春的心思,只膝下有一女,生于鄢郢城郊,你若寻着她,请代我照拂一二。”
他黑了脸,“你的意思是,你这是要托孤给我?”
说实话,他将这滚滚历史长河趟了一遭,就没见过比宋玉还不要脸的,就因为当街撞了他,给他买了点酒浆黄粱,他那时正愁未置备战国时的楚国货币,也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受了,便算是承了宋玉的这个恩情。
其实宋玉是强塞给他的,他那时就知道,其实这个面上和雅且风姿仪态无以名状的美男子……心好黑。
宋玉淡淡瞥了他一眼,那语气甚是轻蔑,“你自己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怎的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这……居然是小忙?他不但黑了脸,而且还抽了抽嘴角,竟然说不出话来。然而在宋玉的眼底,这便算作默认了。
他%*&*&%¥#¥%……
乐湮显然也注意这个站在自己跟前已久的男人,一开始她以为这是个拐子,遂挺直了瘦弱的腰背,拍了拍脸,强自振作起精神来,一双乌溜溜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他偷瞟了半晌,他却纹丝不动,神情也甚是冷硬。
“不像拐子啊。”她小声地嘀咕着。
他脸一黑。听力太好真是一种罪过。这俩父女真不愧是一脉相承,气死人的本事也是一样一样的。
他的右肩上还立着一只神光奕奕的青鸟,说是青鸟,其实也不对,这毛色青中隐着蓝,蓝底透着粉,额上更是五光十色交互生晕的,尾羽比一般鸟雀略略长些,光鲜亮丽,犹如凤尾折扇,神姿倨傲,仿佛对三千世界亦是俯瞰而视。
这般怒刷着存在感的存在乐湮自然注意到了,她盯着那从不曾得见也从不曾听闻的鸟,眼底的困惑愈来愈深,终究,好奇心战胜了理智,“你这野鸡哪儿来的?”
青鸟怒了,杂家是一只神鸟好么,你那什么破眼神儿……算了,黄毛丫头还长在乡下,自然没什么见识,不能跟她一般计较,万一杀了她,主子必然真个宰了我炖汤喝。
可是这感觉还是很不爽!有没有?!这赶脚,就像是藏獒之与土狗,汗血马之与瘦骡子,珍珠之与鱼目,兰博基尼之与九手奇瑞啊。
他淡淡横了它一眼,“溯时,说话能正常点么?”
操蛋,主人又用读心术!青鸟撇嘴,委屈地给他传音入密:主子,人家走了久,最喜欢21世纪啦,你什么时候再带人家去?
“说话,不许撒娇!”听听,又是这种生硬的语气,切,人家又不是基佬好么?留点面子好么?
乐湮已经偏着挂不住二两肉的小脑袋看了他们很久了,这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因着吃食下烂又做了大小不胜枚举的农活累活,这小身板发育得很不好,真个站起身来,也还不到他的胸腹,浑身上下乏善可陈,除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之外,再找不出一丝一毫这个女子是宋玉女儿的证据。
青鸟忍不住吐槽:“主子,你其实找错人了,这货跟那黑心肝的一点也不像。”
他看着乐湮那一脸觊觎他家神鸟的狡赖,便晓得了,遂冷哼一声,“你说错了,这黑心肝的潜质,倒是与她那个美男爹如出一辙。”
溯时鄙夷地瞪了乐湮一眼,翅膀扑腾了番,便直直地窜到了乐湮她们家茅屋后头的一株大桑树上,乐湮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溯时一个猛子扎入了叶中,再也瞧不见了。
乐湮还甚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他向她走过来。她紧张地捏皱了一身粗布衣裳,视线里闪着金色的光辉,不是远处横斜的绯色夕阳,而是这个俊美的男子宛如琉璃彩、紫金珠,映得她身后的茅屋通壁生辉。
“你叫什么?”他冰冷俊逸的面容映在温暖的夕晖里,独生一种既清且醉的冷峭惊艳。
乐湮老实答了,这般冷峻威压之下,她小小少女心甘乱颤,只能老实回答。其实乐湮的身世也很是可怜,甫一出生爹就没了,娘亲给她取名叫“湮”,就是说,她的爹一去不回了,问之,则曰:“天妒蓝颜。”
于是她省得了,她爹是个美男,而且死了。
那时候,她伤心地大哭了几场,然后就好了,毕竟,没见过的人,不会有太多感情。后来,娘亲也死了,她就一个人过了。
他仍旧是冰冷的神情,只是身后的夕阳晕染在身上,讨厌的竟然脊背有些微微的发热,皱了眉,淡冷地说道:“你姓宋。”乐湮惊讶地“啊”了一声,他修长的眉峰锁得更紧,“从今以后,你便唤作宋夕照,记住了?”
“什么?什么从今以后?”她愣愣的似有些不解。
他暗恼,宋玉这黑心肝的自己不带孩子,交给他也就罢了,这姑娘若是压根不想跟他走……怎么可能,黄毛丫头他还奈不过了不成?
“我姓姬,自今以后,你跟着我。”他生硬地撇着这句话,转过了身,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对那双乌溜圆亮的大眼睛时,他的心竟然抖了一下。
乐湮浑浑噩噩地就点了头,事实上,她已经无所归依了,就这般倒也不错?只是——“你姓姬?你真的姓姬么?”
废话!他冷然地想,他若不姓姬,她那养不教的无良父亲又岂会轻易将女儿托付给一个连面也没见得几回的陌生人?
“你叫姬什么?”少女喋喋不休地追问。
他烦躁地挥手,十分不耐,十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少女一拍手,欢乐地围着他转,“没名字啊?没关系,我们村有一只大公鸡,羽毛花花绿绿的,可漂亮了,大伙儿都把它唤作‘鸡公’,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叫你‘姬公’可好?”
他的眉心跳了跳,伸手揉了揉,又跳了跳,他暗暗对自己说:“姬君漓,你是欠了人家的情的,欠了人情是要还的,你不可以杀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不可以轻易就动手,忍着,你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