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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衡在船上呆了一个月,除了偶尔给船工们号脉扎针,就是躲在舱房里教两个小的识字。
眼看着十月过去了,他们的船终于到了停船卸货的目的地江城。
江城码头距离燕都还有一段距离,下船之后,楚衡还需要坐车沿着城外官道走上三两日才能到燕都。
在码头边上,拴着一长排的马车,来往的人流不少,接人的,送人的,还有装卸货物的,一时间吵闹的厉害。
楚衡和船老大告别,挑了辆看着结实的马车,带着邵阿牛和五味直接坐了上去。
车把式是个老实的,吆喝了一声,赶着马车就从码头离开,不多久就上了官道。
江城外的这条官道,连同了燕都和大延国内各地的货物往来。大多通过水路运往燕都的货,都需要在江城码头卸下,然后走这条官道进燕都。
马车跟在长长的商队后紧赶慢赶地走了两日,终于赶在日落前进了燕都。
楚衡还记得,书里在描述大延都城燕都时,几次提到“坊”。
这是唐朝的一种说法,譬如长安城城郭就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给分割成了一百多个坊。
因此,一进城,见到高高竖起的坊门,楚衡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吃惊。
而这时,宫城内的城楼上,已经敲响了第一声闭坊的锣鼓。之后,街鼓由南向北,依次跟进,自内而外一波接着一波传开。
“这是什么声音?”五味有些好奇地往外探了探,邵阿牛也跟着向外头张望两眼。
楚衡不语,倒是车把式在外头回道:“这是燕都的街鼓,五更响街鼓,就是坊门开的时候。像现在响,那是催着店铺关门,百姓归家,要关坊门了。等街鼓响够八百下,坊市就都关门,不好到处走了。不然就是犯夜禁,叫武侯们瞧见还得被抓走问话。”
五味“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燕都竟然还有这规矩。
“那我们得赶紧找地方落脚,不然鼓声就要歇了。”
“不急不急,郎君说个地方,我这就给送过去。”
楚衡看了看天色,又低头把自己的衣裳往睡熟了的江离身上盖了盖。马车外,那仍旧响着的街鼓声,似乎要一声一声将日暮催来。
“知道江苑吗?”
“知道,那是西市最有名的酒肆。郎君坐稳了,这会儿去西市,咱们可得快一些。”
车把式说着马鞭一抽,哒哒跑起马来。
江离在车里打了个滚,小脑袋挨上楚衡的腰,闭着眼,伸手一把就抓着了他的手。
楚衡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手,闭上眼小憩。
他们这一趟,运气倒是不差。
正巧赶在闭坊前到了西市。坊卒见这时候还有人来,嘀咕两声,把马车放进坊内。正要扭头去关门,蓦地听到一声“多谢”,抬头一看,登时瞧见车帘后露出的精致脸庞,坊卒一愣,手里的锁“咚”掉到脚面上。
乖乖,西市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人?
*****
江苑是家酒肆。
在西市,多的是从番邦各地而来的外族。大延不管这些人来自哪国,都归类到胡人上。
而西市,除了卖的是这些胡人从各国带来的香料、珍宝、器具外,就会开各种酒肆。江苑在西市不算最大,但酿的酒却远近闻名。
马车在江苑门前停下,门外正有个金色头发的胡女在洒扫,似乎是准备关门了。
那胡女听见车轱辘声,扭头看了一眼,见赶车的陌生,忙挂起没脾气的笑,俩梨涡深深凹着:“今日酒肆歇了,不如客人明日再来,车子往前不远有邸店可住……”
“阿苏娜!”
胡女温吞吞的话还没说话,马车里突然窜出个小人儿,穿着一身叫人哭笑不得地打扮,连脑袋上的发髻都垂到了一边去。
被叫着名字的胡女一愣,随即伸手把作势要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娘子接住。
“离离?”
江离年纪还小,说话仍有些不太利索,被阿苏娜抱住,也只会一个劲儿地咯咯笑。
阿苏娜只当是娘子回来,抬头就要喊上一声,却对上了从车内出来的青年的眼,一时看得呆住。
“阿苏娜,阿苏娜。”江离搂着阿苏娜的脖子,叫唤了几声,见人不理睬自己,嘟起嘴,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阿苏娜,这是出出。”
出出?
阿苏娜有些愣神,倒是下了车的青年掬了掬手,解释道:“在下楚衡,受江娘子所托,送离离回江苑。”
阿苏娜先前还不懂怎么有人叫出出。
这会儿听见楚衡解释,恍然明白过来。离离自学说话后,她阿娘教的就是大延的官话,可离离年纪小,口齿便有些不清楚,时常会闹笑话。这“出出”,分明就是楚楚。
一个郎君被人叫楚楚……阿苏娜又打量了楚衡几眼,莫名觉得这“楚楚”二字,倒是又贴切又好听。
得知江羌仍然还未回燕都,楚衡将她留下的信交给了阿苏娜。后者一面看着信,一面时不时打量楚衡,末了再看天色,不由地开口道:“这天色也不早了,郎君不如就在这儿歇下。后院还有屋子能落脚……”
“不是前头不远有邸店么?”楚衡笑,伸手摸了摸江离的脑袋,“楚某去住邸店便是,就不劳烦娘子了。”
“怎好让郎君去住邸店。”阿苏娜道。江离这时也伸手,拽住了楚衡的手指,嘴里念着:“出出,住这。出出。”
酒肆后院有住处。在阿苏娜保证并非什么孤男寡女后,楚衡一行人这才住了进去。
简单的用过膳后,楚衡就回房睡下。邵阿牛和车把式在隔壁屋挤一挤,墙面很薄,呼噜声很快就传到了楚衡这头。
舟车劳顿,能吃上热汤饭,再四平八稳地躺着睡上一觉,对于坐了一个月船,又坐了几天马车的楚衡来说,再舒服不过。
只是到底是陌生地方,到了夜里,他难免睁开眼。
房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不多会儿,就听见阿苏娜和一个沙哑的男声在对话。
“她还没回来?”
“遇到点麻烦,娘子也是没办法。”
“离离呢?”
“娘子托人送回来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男人似乎走到了房门口,楚衡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
“这里头睡的,是送离离回来的人?”
“是位长得怪好看的郎君。”
“天亮就让人走,别叫他发现了。”
阿苏娜低低称是,末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照进燕都,自宫城起的鼓声再度依次响起。一声一声,荡开一座帝都的繁华和喧闹。
楚衡从屋里出来,江苑里还静悄悄的。
院子里有个弓着身的白头老翁正握着扫帚洒扫,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
楚衡微微颔首,远远掬了掬手。那老翁回了一礼,咳嗽两声,继续扫着积了一夜落叶的院子。
阿苏娜端着木盘过来,里头放了她们常吃的早膳。
“郎君吃过早膳后再走吧。”知道楚衡只是顺路送离离回家,来燕都还有其他要事,阿苏娜不敢再留他,只低声将燕都的一些近况说一说,“东西市每日午时击鼓三百下后,各家店铺才开始营业,日落前敲锣三百关门闭坊。郎君若是去东市,还得再等等。若是去其他坊,出门后坐马车即是。”
楚衡在食案后坐下,吃了一口早膳,闻言抬了抬眉毛:“近日城中,可有什么趣事?”
酒肆这类地方向来是龙蛇混杂,消息流通。
江羌的伤,以及昨夜阿苏娜的对话,已经叫楚衡联想到不少东西。他这辈子的愿望只是活过及冠,再踏踏实实到老,实在没打算搀和进太多的是是非非当中。
只是,这倒不妨他借用下江苑来打听一些消息。
“郎君可是指靖远侯身边的亲卫被打至双腿残废,一直瘫倒在床,几次求死不能的事?”
阿苏娜还未回答,白头老翁却开了口。
他一说话,楚衡心头一跳,想起昨夜那个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还有这事?老伯可否说说?”
阿苏娜抢先道:“郎君,这位是阿姐的养父。老阿爹,你去前头看看吧,这事阿苏娜同郎君说。”
白头老翁不语,只淡淡看了阿苏娜一眼,这才转身从后院离开。
阿苏娜默默握了握拳头,脸上绽开笑意:“郎君,这事阿苏娜知道。”
阿苏娜是江羌十几岁时,在西市买的一个胡女。因身世可怜,被人拐骗到燕都,原本是要被卖进销金窝,恰逢江羌要给自己买女婢,见着阿苏娜当即就把人带回了家。
这些年,阿苏娜在江羌身边,可谓是什么事都做。酒肆的生意,离离的生活,阿苏娜统统能做。原本有些木讷,只会一口胡语的女孩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尽管一说大延官话,就温吞吞的生怕出错。
等阿苏娜将那靖远侯护卫被打残废的事,原原本本说完,楚衡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事……还真是一出好戏。”
阿苏娜眨眨眼,有些不明。
楚衡笑了笑,吃下最后一口胡饼:“你方才说,靖远侯身边的亲卫是叫一个从扬州来的商人雇人打的,现在人已经关进牢里了?”
阿苏娜点头。
楚衡:“那个商人据说姓楚?”
阿苏娜迟疑了下,看着楚衡的眼神变了变。
楚衡苦笑:“楚某,正是为了家中长兄在燕都入狱一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