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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略一错愕,很快便反应过来:“吴王?”
随即下意识的看向慕容评。
只见慕容评脸色铁青,却又低头忍耐不语。
对于吴王慕容垂,燕帝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厌恶。当年夺嫡的恩怨,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他登基之时,也不过才十岁,对于其中感受并不深刻。
只是出于对慕容恪、慕容垂这一对皇叔的平衡,以及太后一直以来的不喜,才会放纵压制。
而且不要看如今燕帝已是亲政的年纪,母亲可足浑氏对鲜卑老一辈旧臣们的影响力,远比自己这个少年皇帝来得大,很多事情,也不得不考虑太后的意见。
慕舆根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慕容评,很快却又恢复了正常脸色,开口问道:“太傅以为,让吴王领军抗魏如何?”
慕容评勉强一笑:“太师之言,不无道理,不过此事毕竟事关我大燕根基,不如请示过太后,再行决定。”
慕舆根点头道:“也好,不过事态紧急,太傅这便随我去求见太后吧。”
对于慕舆根这般无视自己的言语行为,燕帝却也不恼。曾几何时,他也不是没有过乾坤独断,霸临天下的冲动。但是大燕在这些年中的不断衰弱,却让他明白了,自己并没有那般的能力。
为帝王者,若是连国都灭了,再怎么独断,又有什么用?贻笑大方而已。
“既然如此,就辛苦两位爱卿了。寡人且去前殿,安抚众位臣工,两位爱卿在询问国策的同时,也帮寡人向太后问安。”
慕舆根与慕容评齐齐应下,礼送燕帝在宦官的虚扶下,前往前殿。
待到燕帝身影消失,慕容评那一脸的不满,顿时掩饰不住:“慕舆根,你好歹也是我大燕名将,怎么此时却这般怯懦!好不容易等到慕容恪死了,慕容垂也被我等架空于边境,你这时召他入朝为帅,若是败了,大燕何从?若是胜了,你我二人何从!”
慕舆根冷然嗤笑道:“慕容评,如今我大燕只剩一州之基,你不好好思量如何保住社稷,却还防着慕容垂?这等器量,也亏得慕容恪这两兄弟迂腐无为,否则你都不知身死何处!”
“慕舆根!你!”
慕容评怒而戟指,又年岁已大,几乎气到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顺了顺气,却是怒极而笑:“好好好!你慕舆根为国为民,胸怀坦荡。那当初冀州之事,去年辽东之事,你又去了哪?”
却不想慕舆根哈哈大笑:“大丈夫者,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冀州辽东之事,我却有私心,那又如何?大燕若是在慕容恪手中强盛,又与我何干?不如败落!而如今大燕尽在你我之手,若是败落,岂不可惜!”
慕容评听得一时喃喃,竟无言以对。半饷才转而道:“就算如此,那慕容垂……”
“慕容垂于兵事之上,确有过人之处,但处事犹豫,少有决断,亦没有慕容恪那般的威望。此次抗魏,一来借用其能,以定大燕之势;二来其麾下劲卒,也可消耗不少。北魏强盛,慕容垂纵然通晓兵法,最多也不过是惨胜的结局,两虎相争,得利者,还不是我们么?”
慕舆根说到这里,突然双眼微眯:“不过这慕容垂的长子慕容令,倒与其父不同,像是一个狠角色。辽东一战,私出古道,走柳城,这些事,慕容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慕容评白眉轻挑:“你的意思是,趁着此战,一并召入朝中,待到战后再与慕容垂一同软禁起来?”
“软禁?”
慕舆根一脸不屑的瞥了慕容评一眼。
“做大事还要留三分,等着日后对手翻身,也给你留三分么?”
慕容评悚然一惊,待要再问,慕舆根却已是转身迈步。
“先看眼前吧,太后那里,还是你更熟稔一些,话,就由你来说了。”
…………
宁县,上谷郡最靠西北部的县城,东汉时为护乌桓校尉治。
在北燕庙堂的凿凿之言中,此地北御柔然,西亦可就近支援代郡,防备羯人,是重中之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无非是个偏僻的流放之所罢了。
但是这一天,驻扎于宁县的数万鲜卑士卒,大都在直属将主的默许下,一脸解气的走上县城街头。路过小摊贩边上,顺手拿上点吃的,走进酒肆几人分掉一罐温酒;遇见姿色不错的女子,还会上前调戏两句,占点便宜。
一个县城,哪里容得下数万兵痞过境?虽然这些鲜卑士卒都很有分寸,并没有强抢大宗财务或者公然非礼妇女,但是很快,街上行人消散无踪,两边店铺也纷纷关门。
换在平日,说不得就有脾气不好的,直接砸门怒斥!
可在今日,却各个喜笑颜开,也不恼怒,反倒是觉得有趣,拿着已有的“战利品”,又欢天喜地的回了营地。
驻扎宁县的五万鲜卑士卒,作为吴王麾下劲旅,就连当初摄政慕容恪直属的三万精锐,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若不是两位将主关系极好,只怕私下的切磋较量是少不了的。
自从慕容恪死后,朝中失去奥援,慕容垂便一直被朝堂排挤,连带他们这些士兵也受尽白眼嘲讽,更是在这偏远宁县,吃尽风沙,无事可做,当真让人气愤。
但今日一早,有使者自蓟城来,从营中传出的消息,是北魏来犯,燕帝下诏让吴王挂帅领军,镇南退敌!
防范打压,明升暗降,又如何?到头来,遇着强敌犯境,还不是要求我们吴王回去坐镇?
而且大家久随慕容垂,对他的行军习惯也有所了解。今日朝中令下,但粮草辎重,后勤交割,都需要时间,最快也要明日开拔。故而除去与后勤相关的部门人员,其余战兵,都趁着这个当口,入城发泄一番。
而城中唯一没有关门,反而生意大兴的,大概就只有妓院了。
其实对于这些事,慕容垂并非不知。麾下将领敢默认,也是因为他的默认。
自家兵卒的心态压抑太久,这般释放一下,不仅旧火尽去,心气士气更是高涨,对于接下来的战斗,也是极有好处的。
交代了今日的营务,和明日要点,打发诸将各去准备,帅帐中,慕容垂闭目端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帐外求见声响起,帐帘掀开,一名亲兵走了进来。
慕容垂睁眼一看,随即开口大喝:“帐外亲兵,退出十丈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那亲兵抬起头来,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庞,却是慕容恪生前最为倚重的家奴,车焜普驎!
作为一名强大的武人,虽然年岁偏大,但车焜普驎的样貌一直都不显老态。只是慕容恪病逝后,短短一年不到,整个人就仿佛被岁月催老,再难复当年模样。
“老奴,这一年来随我在宁县,又得隐藏身份,真是苦了你了。”
听到这一声“老奴”,车焜普驎不由又想起了那一年,主人带着自己,也带着无比的信任与骄傲,对着自己最信重的弟弟慕容垂,介绍他的场景。
“叫他老奴就好。阿六敦,国事上有你帮衬,而家事上有他总览,我可是轻松不少!”
车焜普驎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几近全白的银发,拭了拭眼角:“殿下言重了。主人的最后一个命令,便是让我听命于殿下,纵然殿下要老奴去死,老奴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慕容垂沉默片刻,轻声开口:“你可能会死,但我要你在死前,拿回属于四哥的精锐,并且两日之内不使消息外露,你可有把握?”
“主人精兵,被慕容评拆分四散,不知殿下想要的,是哪一支。”
对于“可能会死”这样的话题,车焜普驎似乎没有半点兴趣。
“代郡。”
慕容垂顿了顿,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叹气道:“北魏强盛,本就力压我大燕。此次入境,我亦没有十全把握,何况如今敌方兵力如何、将主为谁、有何策略,我都一无所知。我也想过,北魏会在近年试探性的有所行动,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迅猛。留你在宁县,本也是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慕容垂起身让开身形,露出后面悬挂的一副地图:“以我私下猜想,北魏如此迅捷的攻势,势必是打算以速攻震慑朝野,以求速破我大燕。我不知道为什么北魏如此急切,按理说,以国力碾压,大势缓进,幽州一隅,应当没有太大的抵抗之力。但北魏既然选择了这般急进,也就可能会给我们以机会。”
“而欲要速破震慑,则其一,必克名城;其二,必败大军。若我所料不差,范阳之后,北魏会直扑涿县,拿下涿郡郡治,然后分军三路。一路东走方城,一军西走良乡,护住两翼;最后中军直取广阳,逼临蓟县!”
车焜普驎突然皱眉:“以殿下治军之能,明日开拔,赶赴前线,也不需多少时日,殿下何以认为涿县必失?”
慕容垂肃然道:“朝中确实也还有几员良将,但此战所拼的,绝非谋略一端。北魏有备而来,我大燕则反应不及。纵然涿县兵将一心,也难抵北魏强攻。更何况……若只想看看守住这残破基业,涿县或许还有几分价值;若想要击退北魏,重振我大燕威,纵然涿县不失,我也会让它失!”
看着慕容垂脸上的那一脸决绝,车焜普驎再瞥向地图,突然明悟:“殿下让老奴去代郡,是打算奔袭北魏后路?”
慕容垂点头,又随即摇头:“当下情形,不仅是保国的问题,还要让我大燕威势再起,否则军民心寒,则就算今年胜了,明年呢,后年呢?故而今年一战,必须让北魏大败,必须是大败!则大燕上下振奋,北魏心怯知难,或可再赢得五至十年时间。”
“然而一如我方才所说,对于北魏大军情形,我一无所知,这只是于战略上的大致方向。至于战术细节,须得我到前线亲自观察,才能决定。而趁此时机,老奴,你先到代郡联络旧部,待我令下,再作行动。”
车焜普驎恭敬拱手:“谨遵殿下之令。”
“老奴。”
正在车焜普驎重新戴上头盔,准备出帐时,慕容垂突然再次出声:“我有一问,你不必遮掩。”
“殿下请问。”
车焜普驎转身回看,慕容垂眼帘低垂,只是盯着桌案。
“若此战的命令,是要让你和所有四哥旧部,尽皆阵亡,你会愿意么?”
车焜普驎淡然一笑,毫无思考:“那就让天下人都看到,纵然主人身死,他的麾下,也依旧是天底下最一等一的精锐之士!”
慕容垂又是一阵默然,然后轻叹一声:“但愿不必如此。”
车焜普驎沉吟了下,突然又是一笑:“殿下,老奴也有一问。”
慕容垂疑惑抬头:“你说。”
“殿下方才所言,似乎很早便对大燕不报多少希望。若是此次北魏并非急进,而是以大国之势,全面压上,稳扎稳打,敢问殿下是何打算?如同老奴一般,玉石俱焚么?”
慕容垂的眼皮猛然一抖,却不说话。
“是老奴多嘴了。”
车焜普驎忽的微笑躬身:“不过若是这样,老奴倒是宁愿在此战里,与主人旧部,尽皆阵亡。”
帐帘再掀,账内空荡。
只剩下慕容垂双手狠狠按在桌案上,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半晌,如野兽般的低吼在帐内回荡:“我不能死……绝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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