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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学督想了想,说道:“臣以为,皇上不过垂髫之年,纳后宫也不必急在一时,那女孩也只有十一岁,不如,待陛下大上几岁再做打算,况且,到时候还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您说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那女孩子的家人都去了蜀中,她又不能进宫,这几年要怎么安置她呢?”慈惠太后看着杨学督,这件事是她提出来的,她当然想要一个体面的解决办法。
杨学督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太后不必忧心,她本来是我们女学的学生,就让女学留下她吧。”
慈惠太后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是想让她做留宿生吗?”
留宿生是女学里比较特殊的一类人,当年郑太皇创立女学后,却并没有什么人买账,她便令自己娘家的女孩入女学读书,还有几位老臣为了给太后面子也把自家女孩送进去,但即便如此学生也远远不够,根本达不到郑太皇想要“教化天下女子”的目的,而且郑太皇也不想把这里变成一个贵族女孩子交际的地方,于是就让女学在每次招生的时候,去寻找一些底层有资质的女孩子,这些孩子学成了就可以在女学中教书,也可以在女学的产业里任职,有优秀的也可以考女官,当然也有嫁人离开的,不过需要还清女学这些年培养她的费用。这些人吃住都由女学提供,就叫做留宿生。
虽然她们没有卖身契,仍然是良民身份,但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这种依附于女学的孩子们被人类比做依附于豪门望族的部曲佃户,身份上到底矮了其他人半等。这是郑太皇也没有办法纠正的。以郑太皇只能,提供女学的条件优渥,让人眼红,这些女孩子尚被看作得宠的高等奴仆,如今女学衰落,她们的地位也进一步的下降。
慈惠太后虽然想要赶紧解决这个麻烦,但她有觉得自己看中的人倒低人一等,那她的面子往哪摆?因此口气里头带着些不满。
杨学督本也是留宿生出身,她知道这个身份的尴尬,如果不是当年得郑太皇看中,她又怎么能到这个地位,如今还在仰仗她老人家的余荫,但也仅仅她一人而已。
慈惠太后重脸面,她指定留下的人,入宫尚且不是奴婢身份,在女学也肯定不可以是这种身份,这个问题,她在来之前已经仔细想过解决办法了,于是笑道:“这孩子的确是人才,我想要不这样,在学里单设立一个条款,让其成为特例。就是不管什么出身的孩子,若是有特殊才能,女学就免除其一切费用,不过她学成之后,要受女学的指派。到时候,宫里若是甄选秀女,派她参选便是了。”
慈惠太后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杨学督,总算是笑了:“你这个法子倒是妥帖。”
“只是没有先例,当年郑太皇再三强调,规矩立起来就不能轻易改,只是……若是要立新规矩,就要女学七成以上的人员和博士赞同才行……如果不行,就只能让她做留宿生了。如果您……”立一个新规矩,还要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杨学督心里也没底,她还是希望太后亲自下诏。
“哦,我知道,不就是郑太皇搞的那个什么投票嘛,那不过就是个场面活吗?你安排一下不就行了。”太后却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她不能再轻易下与现有规矩不符的诏书了,因为有可能再次被齐王或者什么人反对,她无法接受自己被连续驳两次面子,将来她在群臣面前还有什么威信,说道:“那就赶紧把这件事办了吧。”
“那孩子总在牢里关着也不好,您看……”杨学督见打算不成,也便作罢了,她很清楚实际上成不成也没什么关系,女学接下这个女孩子,不过是给各方一个都能接受的说法,现在太后为了面子会关心这个女孩的未来,等这件事一过,这个女孩子能不能成为特例,甚至以后在不在女学,对慈惠太后来说都并不重要。
“我派人去传旨,先把她放出来吧。”
大牢中,斯迎正跟柳佩文探讨学问,大理寺丞忽然来了,给斯迎宣太后旨意,说念她年纪尚幼不必随家人徙蜀,可留长安,即日起出狱。斯迎谢过恩,大理寺丞便让狱丞开门放她出去,斯迎从关了自己近两个月的牢房里走了出来,还有些难以置信。
她敛衽向柳佩文大礼下拜,说道:“多谢姐姐不嫌斯迎愚笨,这些日子悉心教诲,斯迎永不敢忘,愿姐姐保重。”
柳佩文正坐受了她的礼,笑道:“不管到哪里,都莫忘了你勤学的心。”
“是。”斯迎答道,又冲温氏一礼:“多谢婶婶对我照顾有加。”
温氏笑道:“孩子,出去了就好好的。”
斯迎含泪点了点头,走到大门口回过身,再次下拜,朗声说道:“承蒙各位对小女子的优容,这段日子小女子终身不忘。”说完,起身走出了大牢。
七月流火,阳光已经渐渐褪去了灼人的热度,但仍然难免燥热,斯迎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让自己的眼睛渐渐适应。
斯迎迈出大理寺的后门,外面的人见有人出来,呼啦一下围上来,见是个小女孩,又失望的散去。大理寺的后巷常年有等消息、走门路的人,应运而生的是做他们生意的小摊贩,因此这里很是热闹,当摊贩的吆喝声、车夫的呼喝声和路人的喧哗声混合成嘈杂的嗡嗡声灌入耳朵,斯迎不禁生出一种从阴曹地府回到阳间的感觉。
斯迎环顾四周,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办,有一个身着军服的女子走了上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英气,到斯迎跟前说道:“你是顾萱?”
斯迎点点头,问道:“请问你是?”
“我是凤卫的队正古榕,奉学督之命来接你。”说着掏出一块牌子给斯迎看。斯迎一看果真是女学的身份牌,又奉还回去,笑道:“多谢古队正。”
凤卫是保护女学的一支由女子组成的军队。脱胎于太祖潜邸时保护妻子郑氏的私兵,最初只有五十人,因她们的功勋,太祖便正式给她们立了番号,称为凤卫。郑氏被立为皇后之后,也不再需要她们保护,便让她们守卫太平学宫,免遭登徒浪子的骚扰。郑氏成为太后时,凤卫的编制扩充到三千人,不过郑太皇去世之后,兵部便以种种借口克扣补给津贴,并且要求裁撤凤卫的编制,皇帝出于孝道,不肯裁撤,一部分大臣也认为女学是女子聚集之地,如果贸然撤掉凤卫,会闹出风化案子,到时候无法交代,因此凤卫的编制得以保留。
但是皇帝和众臣算是默许兵部不再给凤卫发饷,于是凤卫便萎缩成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费用也完全由太平学宫自行供给,现在除了军官保留的官衔还留有国家编制的样子,已经完全沦落成女学雇的护卫队了。
古队正问道:“你还有什么去处吗?”
斯迎想了想:“我姨母是都水监主簿沈家恒的夫人,她是我在长安唯一的亲戚了。”
“那你认识她家在什么地方吗?我送你过去。”
斯迎点点头,又想了想,说道:“您能不能先带我去一个地方……”
斯迎站在街角,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宅院,漆黑的大门紧闭,上面落了锁。那是她原来的家。顾家是江南大族,六世祖先祖顾炎曾经在前朝位列门下侍郎,乃宰辅之位,五世祖也做到了前朝的户部尚书,斯迎的曾祖在本朝太祖时期任过正五品中书舍人,是近枢要职,只可惜在任一年就因病故于任上,而后子孙一代不如一代,但仍有世族的气象。五年前,一家人随父亲到长安赴任,从她母亲一个远方亲戚手里租了这房子。之前燕王府与他家商议亲事,父亲还打算把这房子盘下来,一家人就定居在此,将来也能让女儿有娘家依傍。
如今她家倒了霉,这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被租出去,五年了,她在这里的欢笑与伤心都在那紧锁的院子里,也许很快她们一家在这个院子里的印记便会被新主人抹去。她忍了忍眼泪,对古榕说道:“谢谢您,我已经看过了,现在麻烦您把我送到我姨母家吧。”
沈家在颁政坊的一条小巷子里,是个三进的小院,斯迎上去叩门,开门的是个大婶,看见斯迎像见了鬼一般,半饷才反应过来:“哎呦,这不是表姑娘吗?”
“路妈妈好,我回来了。”斯迎冲她笑笑,声音不由有些哽咽。
路婆子把门打开,说道:“快进来吧,我去告诉夫人。”说着又看见斯迎边上站着的古榕,问道:“这位是……”
斯迎忙介绍:“这位是女学的古队正,是她把我从大理寺牢房那里送到这的。”
路婆子赶忙说道:“哦,原来是古队正,您也请进吧。”于是她便一面向里头小跑,一面嚷嚷:“夫人,表姑娘回来了,表姑娘从牢里放出来了!”
过了半饷,院子里头才传出一个声音:“知道了,你老人家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呼小叫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路婆子方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银红绣百蝶穿花绲边衫子、松花色八幅罗裙的中年妇人摇着扇子,慢悠悠的走了出来,她的样貌和斯迎的母亲还有几分相似,嘴角的法令纹有些重,让双颊微微下沉,整个人显得有些严厉。
斯迎忙行礼:“姨母好。”
她看了斯迎一眼,刚要说什么,又看到旁边站着的陌生军装女子,终究没说话,看了路婆子一眼。路婆子忙介绍:“这是女学古队正,是女学派来送咱们表姑娘回来的。”
古榕跟张氏相互行了礼,古榕方说道:“蒙太后恩典,姑娘不必随父母徙蜀,学督交代我把姑娘送到亲戚家,说休养好了让回去上课。”
张氏笑道:“多谢太后恩典,也谢谢学里对我们萱儿的照拂,过几****便让她去学里。哦,古队正辛苦了,赶快进屋喝杯茶吧。”
古榕开始觉得她怠慢,此时见她知礼又好说话,想也不是什么难缠之人,也不再暗怀不满,说道:“不必了,在下还有其他事情在身,任务已完,这便告辞了。”说罢,也不待张氏再留,拱拱手告辞走掉了。
关上大门,张氏方瞥了自己这位外甥女一眼,说道:“还戳在这干嘛,还不赶紧进去,等着人扶不成?”
路婆子却说:“姑娘等等,先要迈火盆子去去晦气。”回身就要去厨房拿火盆,见张氏也往里面走,问道:“夫人,把表姑娘安置在哪?西厢空着,要不……”
张氏瞧她一眼,冷笑道:“你糊涂了,现在大郎在东厢住着,他们年纪都大了,哪有住一个院子的道理。后头库房边上不是还有间耳房空着,就让她住那吧。”
路婆子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夫人,应了声:“是。”
张氏一回身,看看斯迎的穿着,说道:“对了,给她好好洗个澡,把衣服都烧了,把头发剃了,莫把什么虱子、跳瘙的带进家里来。”
斯迎听见姨母说要让她剃头发,忙说道:“姨母,过几****还要回女学呢,要把头发剃了,怎么见人呢?”
张氏皱皱眉,说道:“那就长好了再去。”
斯迎咬咬嘴唇,低下头没再说话。
路婆子一见这情景,忙说道:“家里还有不少艾草,正好拿来熏头发,管你虱子还是跳瘙,用它一熏就都没了。姑娘的头发还是别剃了,万一街里街坊看见了,还以为咱家出了姑子呢,又叫人议论一通。”
张氏听她这么说,也没再坚持让斯迎剃头发,摇着扇子回房去了。斯迎感激的冲路婆子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