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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玄把碑石挪到院子中央的时候,太阳刚刚爬上东厢房顶,粗气还没喘匀,谷石匠就背着包袱上了兔子岗,见他进了院门,刘子玄连忙上前招呼。
谷老汉进院后,几步走到碑石边,前前后后打量了几眼,连连点头称赞是块上好的石料。
两个不很熟悉的人在一起,自然没有太多话题,只简单寒暄几句,谷石匠就捋起袖子来准备开工了。不多时,兔子岗上传出了不紧不慢的打石声,院中的两只山鸡哪里听过这种声音?直被吓得双双往墙角里钻。
晌午将近,谷老汉正埋头打碑,刘子玄坐在一边闲看,两个人都不经意间,却见一条大狗兀然进了小院。刘子玄抬头一看,过来的正是昨天在谷家见到的那条大黑狗。大黑狗进院后,径直跑到谷石匠身边,一边不住的摇着尾巴,一边用那粗脖子蹭起了谷石匠的小腿。
谷老汉见自家大狗过来,忙放下手里的活,摸着它的头说:“黑子来啦!”
大狗听后,像是个受了奖励的孩子,乖乖的卧到了老汉脚下,伸出长舌头来喘气的同时,还不忘四下里张望,等到它发现墙角里的两只山鸡,立即又跳起来向那稀罕物扑了过去。谷老汉见状,忙厉声喊道:“老实点!”
听到谷老汉的呵斥,大黑狗便又垂下尾巴,乖乖回到了主人身边。
“好听话的一条狗。”刘子玄称赞道。
“可别夸它,你没见着它不听话的时候,前两年没少挨我的打。”谷老汉嘴上说着,两眼里却满含爱意。
一小会功夫,院门外进来一个人,刘子玄抬眼一看,进来的正是昨天刚见了面的燕子姑娘。
谷姑娘上身穿了一件白底碎花小褂,一排整齐的扣子对襟扣到了脖颈下,那扣子的两边,各有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垂在隆起的胸脯前;下身一条肥瘦得当的深蓝裤子,把两条直溜溜的下肢修饰得圆润又细长;那笔直裤缝的底端,是一双手工做的鞋,灯芯绒的鞋面千层底,紧致的抱在两只小巧的脚上。
迎着刺眼的日头看过去,刘子玄一时迷糊了,这就是那个跟自己走在一把伞下的姑娘吗?相比之下,这时的她分明与当天判若两人。光是那两条辫子扎起来,也要大花一番功夫吧!等到她摘下了头上的草帽,刘子玄才看清那张清秀的脸,黑黑的眸子映着微红的嘴,一层细密的汗水下,那脸上的每一处都透着鲜亮,透着神采。
冷不防看见谷姑娘已经走到近前,刘子玄的心头像有只兔子突然跳了出来,他慌忙从板凳上提起屁股,在姑娘面前站直了身,直到大黑狗摇着尾巴迎了上去,才又注意到她的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竹篮子,那卷起了袖口的小臂上,已然留下了竹篮把手的磨痕。偷瞄一眼那袖端微微泛红的一小片皮肤,刘子玄的心底竟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一股怜意来。
没等刘子玄回过神,谷家姑娘先开了口:“黑子听到有人打石头,大老远就往这里跑了,像是知道我爹在这里……”话音刚落,院子南面远远传过来一声山鸡的长鸣,大黑狗听后立即竖起了耳朵,像个机灵的哨兵发现了敌情,几步跑到院门外,伸长了脖子朝山林方向张望。
大黑狗从两人中间一抽身,却把刘子玄搁到了尴尬中,与谷姑娘面对面站着,他慌忙琢磨该如何开口来打个招呼,可是那本就迟钝的脑壳偏又在这个时候罢了工,想了好大一会,才憋出来一句:“你胳膊上的咬伤,该好清楚了吧?”
听了刘子玄的问话,谷姑娘先是一脸茫然,接着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胳膊上?我胳膊可没被蛇咬过!腿上的伤倒是早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刘子玄顿时臊得头脸发热,直恨没有事先在院子里挖个地洞好钻进去藏身。一时间再不知说些什么来圆场,只好灰溜溜转身进屋,拿了个凳子出来遮羞。
旁边坐着的谷老汉听了两人的话,抬头来先后看了二人一眼,又低头摸出了旱烟袋,一边划着了火,一边吧嗒吧嗒的嘬起来。
谷姑娘接过刘子玄递来的板凳,坐定后又对他说:“我娘说了,你家这边可能不方便,让我送点饭菜过来,省得你再麻烦。”
姑娘这样一说,刘子玄忙抬起头看天,这才发现日头早已经高挂当空,自己却全忘了准备晌午饭。心里想着请谷石匠来帮忙就罢了,如今还要人家自备饭菜,这一番实在有失待客之道,可是这向来少与外界交往的一个人,此时虽有满心满肺的感激,却没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只好吞吞吐吐的说:“这,这怎么好意思,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太过意不去了……”
见刘子玄一时不好下台,谷石匠替他解围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当初你爹捡过她一条命哩!如今这日子较早先好多了,这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接过谷老汉的话,刘子玄说:“当年的一两只山鸡,哪里有那么灵光,真就能救人一命……”
“子玄你是不知道,我们家燕子本该有个兄弟,只因为当年你婶娘身子弱,奶水少,那孩子一落生就亏了营养,还不足月,生生就没了,想起来也是他命不好,偏偏赶上了困难时期。你们都年轻,不了解那样的年月,天灾人祸一起来,地里收不上粮食来,连野地里的山鸡兔子都比往年少得多……要是我没记错,那孩子和你是一年里生的人,如果能活下来,到今年也该二十三岁了,属鼠的……好在后来,你婶娘怀了燕子的时候,听人说山里的野味能催奶,我就来找你爹了,他知事后,隔三差五的打几只山鸡兔子送过来,我煮了汤给你婶娘喝,隔天真就涨了奶……所以我说,当年是你爹救了她的命,也不算虚张。”
谷老汉这一番话,一边的姑娘早听得不耐烦了,于是抢着说:“不早了,该吃饭啦,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见自己闺女说要吃饭,谷石匠拍了拍手,追问说:“给我带酒了没?”
谷姑娘见问,嘴一撇,说:“就知道要问!”说着,从竹篮子里拿出一个锡制酒壶来,在谷老汉面前晃着说:“带啦!不带酒,还怕您老人家干不好活呢!”
直到看见了酒壶,谷石匠才满意的笑了笑:“再这样尖嘴滑舌的,我看谁还敢要你!”
……
看着这样一对父女,刘子玄也不禁露出了笑。见谷石匠站起身,他马上说:“我去打盆水来,谷叔先洗把脸。”说完,就拿着吊桶出了院门。
刘子玄把水打来,谷老汉正洗手,却见那大黑狗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嘴里竟然叼着一只山鸡,它几步来到三个人面前,低头把山鸡放在地上,又用脖子蹭起了谷石匠的小腿,那架势,分明是在邀功请赏。
谷老汉一见这情形,张嘴大笑起来:“你看我们家黑子多灵,知道我还缺一样下酒菜!”一边说着,一边提起地上的山鸡:“算我老头子今天有口福了,燕子,灶间生火,给我加道菜!”
刘子玄忙说:“我先把山鸡收拾一下。”
山鸡放到盆里,开水一浇,鸡毛便很容易脱落,拨光鸡毛,除去内脏,切了趾尖……以前没少打理过野味,刘子玄动作起来自然十分麻利,只一小会儿的功夫,一只山鸡便处理得干干净净。然而,突然想起那条跛狼来,刘子玄心里却打起了鼓,今天这大黑狗冒冒失失的闯进林子去,好在没有遇到那条狼,虽然那只是一条断了腿的狼,可它已经在林子里活了七年之久,对里面各处的地形都了如指掌,如果它要对大黑狗蓄意伏击,就算瘸了一条后腿,也仍然占于优势,类似的悲剧不是没发生过,多年之前,那条身怀有孕的母狼,不是照样置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狗于死地?何况这黑子还不是一条经过调教的猎狗。
为了避免悲剧再次发生,刘子玄一边切着山鸡肉,一边对身旁的谷石匠说:“谷叔,以后还是不要让黑子进林子的好,当年我爹为了打狼,在林子里挖了几个陷阱,如果黑子掉进去,可就危险了。”
谷石匠听了,忙去关了院门,又对大黑狗呵斥几声,才放了心。
……
刘子玄打理山鸡的时候,谷家姑娘也不闲着,等刘子玄把山鸡切城肉丁,她已把油盐酱醋葱姜蒜准备得停停当当。于是刘子玄生火,谷姑娘掌勺,不多时,油汪汪的一大盘山鸡肉端上了桌。
饭菜备齐,三个人各自坐到桌旁。谷老汉刚灭掉手里的烟袋,刘子玄便把酒杯斟满,老汉脖子一仰,酒杯见了底。
自打刘子玄的父亲过世,兔子岗上已经三年多不像今天这样热闹了,这一天,他的脸上也终于看见了几分笑容,当他看着桌上满满一大盘子的山鸡肉,却又不免动了心怀,想起自己娘亲当天想吃山鸡的事,悲从中来,于是叹说:“我娘临终前想要吃山鸡,还没等我买回来,人就没了……”
谷姑娘听了这一句,心里自有许多愧疚,忙说:“那天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让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也落了空……”
见刘子玄一时伤心,谷石匠满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刘子玄含着眼泪把酒咽下。
“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有没有什么打算?”谷老汉打岔说。
“暂时还没想过,走一步算一步吧,一个人过日子,没有什么好打算的。”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这荒山野地的,一个人住着,实在不踏实。”
接过谷石匠的话头,谷姑娘忙抢着说:“婶娘临终前,不是让你搬回羊公井吗?你还是搬回去住吧,也能有个照应。”
“就算搬回去,也要等到三年之后,眼下我娘刚刚过世,我要在这里给她守丧,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好好尽孝,这三年的丧期,我一定得为她守着。”
刘子玄这样一说,谷家父女也不好再劝,只好转说其他话题。
午饭吃完,谷姑娘又帮着收拾了碗筷,才要先行回家。提着篮子刚出院门,刘子玄却叫住了她。他从屋里拿出来一根长布条,一边往姑娘的竹篮提手上缠,一边说:“这样再挎着它,就不会硌得手疼了……”
谷姑娘睁大两眼看着刘子玄,那张能言善道的嘴,这时候却没了声音,好像有一大箩筐的话,都改从那双眼里说了出来。
……
又干了半天的活,直到日头西落,谷老汉才离开了兔子岗。看着老汉的背影,刘子玄心里万千感慨,想起前几年那个恋人的绝情绝义,又想到谷家父女对自己的多方宽慰……直到这时,一向远离人群的刘子玄才第一次体会到这世间人情的冷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