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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雨,黄土坟堆,白幡被雨淋湿,无精打采地贴着地皮。
沈夜书白衣胜雪,独自坐在其中一个坟墓前,手搭在膝上,长久地凝望。为了今日,他特意去换了衣裳,洗去了一身酒气,也把自己的胡子长发修剪了一番。此时坐在坟墓前的中年男子,墨黑长发用白玉发髻束着,垂在身后一直到腰际,雪白发带自有珍珠点缀,混在长发中,一垂到底,精致高雅。
他虽然形容消瘦疲惫,然眉眼清润,面如冠玉,洒然而坐,那样悠远旷荡的神情,那份雍容而闲适的气度,即使还没有走到近前,已经让人心神往之。
朱碧这才相信,沈夜书年轻时,绝对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沈夜书此时,坐在坟墓前,好似感觉不到雨淋在身上的湿气。他长时间地望着墓碑上的字,终于,缓缓的,怀念的,开口低唱,“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他一遍遍地低声唱着,眼睫沾着水雾,湿润了眸光,衬着眸中的温柔缱绻——
夏日那样长,冬雪那样静,自从你离开后,人间的日子是这样苦闷难捱。冬夜那样久,夏蝉那样躁,而我的爱人啊,你独自安息。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陪伴你。
他坐在那里,回忆着曾经。似看到当年的紫衣女子悠然而来,对他笑,“你怎么又难受了?我说吧,让你不要来看我,免得你伤心。”
他低着头,哑声,“每年只一次,并不多来。”
女子柔声,“那就好,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看着也开心。”
他道,“……容娘,我去陪你,好不好?”
女子嗔声,“你怎么又来了?不要说这些烦心的,跟我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我也念着你呐。”
他摇头,“不要说我,你如何呢?容娘,你那时候……痛苦吗?”
她轻柔地走过去,将他的头抱入怀中,柔软的手指插入他发肿,为他梳理,“不痛苦,我想着你还好好的,便一点也不痛苦了。”
他低着头,再抬头想说话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沈夜书沉默,又低笑。他总是这样,容易出现幻觉。自她走后,他总是时时想到她,时时和她说话,时时听她说话。但那些其实都是假的,她魂魄不曾入梦,从来没找过他。
沈夜书颤声,“……可我,真的很想念你。”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是一个守墓人模样的人。他心中了然,皱皱眉道,“今天是扫墓日,我这边没什么吩咐你,你去忙你的吧。”
但那守墓人并没有离开,反而对他露出古怪的笑,用男人的声音,说着女人般温柔缠绵的情话,“沈郎,这么些年,你可曾想我?”
沈夜书一震,猛地抬头看去。还是那个守墓人的模样,面色苍白,神情麻木,僵硬着四肢,向他走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只长久地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他声音激动,“容娘,是你吗?你终于来看我了,不是我的幻觉?!”
那男人越走越近,继续说着女人才会说的话,“是我呀,当然是我了。这世上,也只有我记得你,念着你。你以为除了我,谁还会想起你呢……”
他走到沈夜书身边,用不属于自己的温柔神情望着男子,那男子只长久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话,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脸色一狠,五指成抓,向沈夜书脖颈抓去。
沈夜书反应却很快,隔手一挡,另一手从一旁伸出,向来人眼中插去。那狠厉的角度和速度,正常人都会躲闪一二。可那个守墓人,却一点也不知道躲闪,仍眼睛眨也不眨地重新盘手,要捏向沈夜书脖颈。沈夜书手一停,向下几寸,点住了来人脖颈处的几个穴道。那人在他面前,僵硬倒地。
而沈夜书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坐地的姿势。
雨越下越大了,空气中血腥味和花香,也越来越浓。
又一脚步声传来,沈夜书揉着眉,心中厌烦,斥道,“我一年不过来看她一次,你们都不肯体谅吗?!”那脚步声只停顿了一下,又坚定不移地走向他。
沈夜书抬头,想再斥责,却怔在原地,眼眸中的神情,又出现那种恍惚和怀念。
走来的人,是紫衣女子,眉眼秀丽,长发微湿。她只站在他面前,眸中似有泪光闪烁,长卷的睫毛轻轻一颤,一滴水便掉落。
沈夜书伸手接住,可更多的雨水落在他手掌心,让他看不清那泪水的痕迹在哪里。
“容娘……”他低声。
她道,“沈郎,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呀。地下好冷,好黑,好闷,我很是害怕。我一直以为,你会来陪我的。可你总是不来……你总是不来,我便想来找你。”
她说着,泪水又徐徐滴落,整张秀丽面容如雨打梨花,楚楚动人。
沈夜书神色更为恍惚,他伸出手,站起来,颤颤地抚摸她娇丽面孔,语气怅然又激荡,“是你,真的是你……容娘,真的是你回来了么?不是我又出现幻觉吧?”
女子泪水落着,絮絮叨叨地说,“沈郎,我好想你啊,真的好想你啊。为什么你不陪我呢?我以为你会陪我的,你当年为什么不来陪我?”她面色一狠,秀气双眸闪着恨意,恶狠狠地盯着他,“是你,都是你!我是因为你死的!你却压根忘了我!你如此没良心。”
“不,容娘,我没有,我从未忘掉你!”男人将她抱在怀中,紧紧环绕,垂着眼,“对不起……我不希望你死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怀中的女人恨声道,“你说对不起?哈,哈哈!沈夜书,我因为你而死,你却只会对不起?你眼睁睁看着我自杀在你面前!你这么狠的心……你说对不起,我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沈夜书身子重重一震,僵硬。
好痛!
他从未听过她说出这样恨毒的话。
他的爱人,从来对他温柔相向,誓死相随。他从未想过,当她对他说“绝不原谅”的时候,他的心会这样痛,痛得不能呼吸,也不想呼吸。
他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那个夜晚,被血染红的沈府内院,那双凄然的双眸,那张美丽的面孔,她死在他怀中,血染红了他的手。八年了,整整八年,他一直在痛苦中。
可是因为这种痛苦一直都如影随形,他早已渐渐习惯疼痛的感觉。
秦月容,是他生命中永远的沉痛。每想起一次,就狠狠击中他,让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沉默地忍耐着一次次心脏的抽·搐。其实,为什么不更痛一些呢?
直接杀死我,停止这种折磨吧。
遗忘她吧,她已是过去。
他很努力了,他一直在尝试,可是他从未成功。
沈夜书现在已经明白,他永远不会忘记秦月容了。她是他的爱人,她为了他而死,她死得那么无辜。
他也一直想去陪她。
可是她死前却说,“沈郎,夫君,我不要你的恨,只要你的爱。你好好活着,于我已是最大的恩赐。”
因为他的命数,亲手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从此,他永失所爱。
沈夜书无数次在黑夜中哭泣、挣扎,“我已经认输,我早就认输了!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夺走我生命中的所有温暖——我明明,已经只有她了。”
他无数次想自杀。
是身边侍女一次次救活他,一次次鼓励他,“公子,夫人想你活着。死了一了百了,那是懦弱的。只有活着,才可以做许多事。死人是没有生命和因果的。”
可是现在,现在——沈夜书轻笑,想大声嘲弄命运:你看,连月容都受不了了!她曾希望我活着,她现在怪我为什么不陪她!
沈夜书温柔地搂抱着怀中的女人,轻柔问她,“容娘,你也希望我去死,对不对?”
“是,”怀中的女人凄声笑,泪水模糊了视线,“是的。沈夜书,去死!你去死!”
“好。”沈夜书恍惚着神情,却坚定地答应她。在对方的诧异中,他从她发中拔下一根玉簪,插向自己脖颈。
这种痛啊,漫长的时光中,他本以为自己麻木,后因为她的死又复活。多年来,他总在想,她是为什么而死。唯一的答案,是她什么也没做错,她是被他的命格牵引、无法控制自己后才果断结束自己的。
沈夜书总是在后悔。
他当初,就不应该同意她跟着自己走。他应该在一开始,就推开她,无论她如何哭,自己也不能心软。
沈夜书轻声,“是我杀了她。”
是他的爱杀了她。因为太爱他,即使被怨灵附身,她仍在苦苦挣扎。发现挣扎不了后,因为太爱他,她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一切。而沈夜书的爱,无疑是最鼓舞她这种精神的存在——
秦月容心中欢喜沈夜书,自是可以为沈夜书而死。
沈夜书想,是我杀了她……我得为她偿命。
☆☆☆
一声清脆的叮声打过来,打掉了沈夜书手中的簪子。低头看去,地上两根簪子都从中切断,碎裂。
沈夜书本恍惚的神情,一瞬间清明,怔愣: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做什么?自杀?!
他对面的女人,看到沈夜书神色清明,眼中现出恼怒怨恨,回头恨恨道,“是谁?出来!”
坟墓和树影交错的地方,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
同样的紫衣长裙,秀丽容颜,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们。大雨中,她在那边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向这边走来,一步步,坚定无比。
沈夜书定定地望着她,“容娘……”
他神色有一瞬茫然,看向先前的姑娘,再看到之后的姑娘,扶额,已经认出来了,“阿容,你竟然假扮她。”
先前的女人面上现出恼怒,一把擦掉脸上的妆容,凑到沈夜书面前,目色如先前一样愤恨,“怎么,我不像姐姐么?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不敢看我的脸么?沈夜书,是你害死了我姐姐。如果不是因为你,姐姐不会死。她死得那样早,你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去陪她?我姐姐在地下有多孤独,我心中就有多恨你!”
她伸手,直直指向自己身后缓缓走来的紫衣女人,讽刺大笑,“你的追求者还真多,居然敢假扮姐姐,一个个都知道你心中有我姐姐。哈,有我在一日,你别想琵琶别抱。”她神情突又变得温柔而恍惚,喃声,“你自然是永远不会琵琶别抱的,因为今日,你必须死在这里!”
她身后走来的紫衣女子,轻声道,“阿容,我没有假扮秦月容。”
阿容的背影,在雨中变得僵硬,一动不敢动。沈夜书则直接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女子。
紫衣女子声音柔和而淡然,又透着丝丝决然,“因为,我就是秦月容,那个已经死了八年的可怜女人。”她目光温柔地望着沈夜书,眷恋而怀念,“我没有想到,我死了这么久了,你们还一直记着我,不肯放过我。”
她的目光,和沈夜书在空中对视。
沈夜书望着她,心中突变得堵塞,又觉得空荡荡的——他心中知道,她才是真正的秦月容。
“阿容,你不是一直念着我吗,为什么我来了,你不敢回头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