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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变成厉鬼后的年年岁岁,她有很多时间来想,恨,到底有多恨。
无数次,她都想到当年,她还是那个叫月刹的人类少女,跟着年轻的国师大人走过许多地方。他在前面走,淡然自持。而她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总是觉得不甘,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总怕他会抛下她。
于是她迎上去,非要他牵着她的手,为此争吵不住。
两百年前的国师流光,温和,好脾气,经常被她弄得脸红,却只笑着摇头,叹口气。
月刹便抿起嘴角,也觉得高兴。她要牵手,要拥抱,要同寝而眠,要亲吻,他全都给。一个生性淡漠的男人,愿意如此迁就她,那就一定是爱了吧?
直到他将她封入石中火。
百年来,月刹总是在不停地想,他到底有没有爱她。她想得头疼,想得不甘心,想得自己也迷失了。她想重新见到他,在杀掉他之前,一定要问到这个答案。
“有没有爱过?”
“后不后悔?”
“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是带着恨意而重生的厉鬼,她从没想过放过他,她只想问这几个俗套的问题。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想问。如果没有二百年前的流光,月刹恐怕早就饿死,病死,冻死,被人打死了。但无论哪种死法,都没有她最后自己选择的痛苦。
而现在,她什么也没来得及问。他便轻轻拥着她,说,“我是爱你的。”
刻意被封存的久远记忆,全部醒来。月刹却不觉得快活,一点儿也不,她还是恨,更恨。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全身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流光在她身后问,“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样对你的原因?”顿一顿,“我可以说给你听。”温暖的白光包裹着她,如同治愈之力,竟能让心境平和,不复仇恨。
不复……仇恨?
那个在火中燃烧的少女,那个醒来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那个咬着牙翻山越岭要去找他的女子,那个抱着他的骨骸失声尖叫的女子,那个一刀刀挖掉自己的心挖掉自己的眼的女子,那个变成厉鬼后为非作歹的女子!
红衣女子脸上泪水滚落:怎么会不复仇恨呢?因为你是神,因为你至高无上,便可以让我爱我就爱、让我不恨我就不恨吗?!
身体是我的,灵魂是我的,思想是我的!你不可以控制我,不可以决定我的行为。
月刹喃喃,“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她猛地转身,对上他微诧的双眸,笑得阴狠,“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杀了你!”
红衣厉鬼迎上前,“流光!你纵是有千百个不得已,一万个抱歉,你原可以一一说给我听!封印的法术它不是一瞬间完成的,我流着泪求你,你只不言不语。你心怀悲悯,你有圣人之心,我月刹千不如你,万不如你,可至少,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许多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信,你知道的。”
流光后退,面上淡然的神色消失,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被仇恨掩盖的双眼。当年那个笑得倔强的少女,有颗诚挚的心,久远的,让他总是不敢想。而现在、现在……他想起朱碧说过的,月刹为厉鬼后,在明城作乱,让明城成为鬼城。
他白衣被鬼风吹得扬起,手几次想抬起,封印之术就在手指间旋转。张口欲言,阵法口诀就在嘴边。而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他轻声,“你那样想杀掉我吗?”
她冷笑,“当然!”
月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她身上的厉鬼之气,将他卷入其中,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缓缓的,闭了眼。有多恨呢,那就把他的心也挖出来,看一看吧。
旁观的朱碧急了,“流光,流光!她是在蛊惑你,你不要听她的话,快杀掉她啊。”她见流光周身都被黑气裹住,清气几乎已经看不到了,心中急切,化作红雾上前相助。
月刹脸上露出讽刺之笑,一挥手,便将朱碧扫到地上。只是半鬼之身、又从未杀生的朱碧,怎么会是厉鬼的对手?而红衣月刹,已经拥抱住了流光清淡的影子,鬼魅的黑雾将她们两个紧紧围住。她轻喃,“你要杀掉我吗,流光?上次是将我封印,这次要杀掉我,流光?”
她叫着流光的名字,温柔若情人,手上尖锐的指甲伸长,却已经从他的背后插了进去。
白衣男子吃痛皱眉,却依然不动。月刹便笑,在他的注视下,手一寸寸,往里深入。
朱碧被打倒在地,想再上前,可鬼风呼啸,让她难以前进一步。她就眼睁睁,看着流光的身影,融入月刹的怀中,急得眼睛通红。月刹向她这边警告地看一眼,其中的阴狠,逼朱碧往后退。
朱碧茫然:曾经的情人,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过往之卷在往后翻,朱碧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她叫道,“月刹,你不要杀他!他真是为了你……你不知道,在城隍庙,他做了神者的预示之梦,你身为鬼女,走到哪,便会把动乱带到哪。有无数正义之士,想抓住你,将你投入炼炉,化解动乱。流光封印你,是为了你不落入别人之手啊。”
月刹神色微动,鬼气波动起伏。
朱碧看她心神动乱,快速说,“他没有骗你,他当初问你,是不是愿意等他一百年。他是真心想等世间大乱过去后,就为你解除封印。可是他能看透天下人的命运,他猜不透自己的命运。你现在已经知道,他是神,他不可能长期呆在人间……”
月刹厉声,“我早说过,我不想知道原因!我不想!”
朱碧胸口大闷,低头吐出一口血。她吃力地仰头,看到半空中,红衣女子拥抱着白衣男子,男子的护身之光已经被破,整个人渐渐变淡。
朱碧心中急切,眼泪掉下:流光不是坏人,他或是为了苍生,或是为了月刹,在两百年前封印月刹。可是他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那时候,她初初见到流光的时候,他气质典雅,高高在上,却说,“我被隔离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虽然并不怨恨,却也孤独。连想找个人说话,都是假的。”
做神的他,游历天下。做神识的他,被困在一幅画中。没有人能困得住他,除非是他自己。
他已经惩罚了自己,一百年来,无人说话,无人陪伴,幻象只为消磨时间。
他告诉她怎样才能走出古画之卷,他带她一起找出去的机缘,他还教她怎样修炼最好。
他或许负了月刹,但他绝不是坏蛋!
朱碧轻声,“月刹,你有没有想过,他是神。你比我活得更久,比我更熟悉神鬼的世界。你不会不知道吧,流光想让你消失的话,轻而易举。可他不反抗,任你动手!”
“你闭嘴!”月刹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精致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小姑娘了,已经成了艳鬼,就好好做艳鬼该做的事!凭什么善良,凭什么温柔,凭什么想救一个跟你毫不相关的人?我最讨厌你这样自诩为善良、却已经堕入鬼道的圣母了!”
阴风刮着朱碧冰冷的面孔,她在厉鬼的压制下,寸步不能上前。她盯着流光淡下去的身影,仍想为他争取时间,“你讨厌我这样的?是因为你羡慕这样的吧。你生来为人弃,死后为厉鬼,你不曾得到人间善意的回报,便也不再对人间释放善意……”
“朱碧,够了,”流光终于出声。
不仅让朱碧惊喜,也让一直桎梏他的月刹惊骇又颤抖,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紧闭双眼的模样:朱碧说得是真的,如果流光不想,她根本不可能杀掉他。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流光,你不要听月刹的话,”朱碧向那个闭着眼的青年喊,“她的心被仇恨吞噬,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着你走的少女了!她成为厉鬼,在常年的杀人夺命中,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心。我知道你是爱她的,可你不能让她继续为非作歹。”
“朱碧,如果我死了,你不就可以出去古画之卷了吗?”流光淡淡打断,“你忘了谢起了吗?”
“我还没有找到他,可是你也不应该死。你跟我说,无心才是有心,大道无情。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你说那么多,你教给我该怎么做,为什么你自己都做不到呢?”
流光睁眼,终于转目,看向那个善良的、小小的、因为陌生的他而哭泣的少女。一百年的时光,他独自一人,接受自己的惩罚。没有想过原因,没有追求过后果。一百年后,她是第一个找到他、和他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