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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故事里,言伤还不是言伤。
那时的她还叫颜桑,是旬阳县知县的女儿。
相比起其他官员的女儿,她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父亲是个举世闻名的清官,俸禄仅够维持家用,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买脂粉钗环.她的母亲跟着富家老爷离家出走,一个家都全靠她自己撑起来。是以整个旬阳县的百姓都知道,颜知县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拒生得像她母亲一样端庄美丽,却因为每日和灶台账本打交道,不懂打扮,不善交际,个性要强,至今无人敢娶。
旬阳县的百姓都很善良,怜她年幼,他们同她交谈的时候并不提起这些传闻,在她买东西的时候也总是照顾她,将她应付的零头抹去。只有那些经历了岁月满脸沧桑的老人们,会在她转身离开以后暗自叹息,说她这样或许一生都嫁不出去。
女子柔弱一些总是更讨人喜欢,能干的女子也是有人喜欢的,但那种能干得过了头,甚至已经不需要男子肩膀的女子,却是少有人敢试图迎娶过门。
颜桑转过身,听到身后的老人们这样议论她也只是低了头,将从耳畔滑落的一缕发丝捋顺,随后若无其事的拎着菜篮子,一步一步的走回家。
他们说的,她都明白。
但她没有办法改变。
她只是个女子,将自己伪装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不过只是想好好地照顾自己的父亲罢了。一个女子如果柔弱了大约会是有人心疼的,但同时也会有人起其他的心思。在她还天真着的那些年纪里,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子早已将她骨子里最后的一点小鸟依人磨去。
颜桑本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平静的生活下去,维持着颜家,替父亲养老送终,然后或是随便找个男子嫁了或是孤独终老,了却掉这一生。却不曾想,在她年满十七的那年深秋,会有那样一个人,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将她本来井井有条的生活全部打乱。
那一年的深秋,旬阳县最有名的上儒客栈坐了一位翩翩佳公子,水墨画般的清俊眉眼,寒玉一样勾人的双眸,穿一身深蓝色布衣,执一把未题字的素扇,观月饮酒,赏花弄琴。如此做派,很快便勾得县城中待嫁年纪的少女们春心萌动,但这位公子为人却是十分冷漠,少女们递上请柬邀他饮酒,请他赏花,总会被他的小厮拦在门外。
小厮说:“我们家公子不见俗人。”
那些打扮得清秀出尘,莲花般不染纤尘的少女竟被他说成俗人,那么这世间,可还有女子能入得他的双眼?
从客栈老板娘那里买完旧书,走出房门正要迈向楼梯的颜桑听到小厮的回答,不由得便摇了摇头,刚要踩上楼梯,却听得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教无数少女心动不已的寒玉般的黑眸。
果然是位长相出众的男子。
这样想着的她礼节性的微一颔首,却见那男子本来冷淡的表情似是一怔,过了好几秒,才对她略一点头,而后对那正在拒绝请柬的小厮低声吩咐道:“不要这么多废话了。”
“……可这请柬?”
“丢掉。你别管这些,立刻去替我买祯祥坊的桂花糕来。”
说话间,竟是带着急不可耐的意味。
颜桑没能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男子眸光一寒一下子看过来,她只能匆匆低下头掩饰住自己脸上的笑,然后转过身快速的迈下了楼。她每日上街买菜,早听大娘大婶们兴致勃勃的描述了无数次,这公子是如何的冷淡,如何的不近人情,如何无情的将那些花般的少女拒之门外,却不曾想今日一见,原来只是个爱吃桂花糕的孩子气的人。
她并不以为自己这一笑有多失礼,因为同会将女孩子拒之门外的人谈失礼简直就是关公门口耍大刀。但她自己不以为却不代表那人不以为。八月中秋,正是家人团圆之际,亦是少女们同心爱的人表明心迹的好时机。
因为父亲赶到外地去办一件差事,自己一个人过中秋也没什么意思。颜桑便抓紧这时间糊了许多的花灯,正好拿到夜晚的灯市上去叫卖。顾客来时,她心中想着卖些银子正好可以拿来补贴家用,是以一手给灯一手收钱卖得极为专心,就连一群人在她的身后站了许久她也没能发现。
“阿桑姐姐。”
直到邻居家的阿月叫她的名字,她这才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转过身去,正看到阿月拎着一盏漂亮的花灯,同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们一起,站在身穿蓝衫的男子身边。
来不及说话,那男子先有了举动,在这些少女们的面前,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听起来像是浸泡了千年冰水一样冷冰冰的,丝毫没有那日听到的那般带着自己的情绪。
他走过来用修长手指拿起一盏花灯,然后低眸看着她:“不知这花灯怎么卖?”
颜桑愣了一愣,想起几日前自己不小心笑话了他,理应赔罪道歉,遂拣了个最漂亮的,做得也最用心的花灯,递到他的面前。
“不用钱,送你。”
男子尚且没有开口,少女们已是一阵唏嘘,拈酸吃醋的女人向来可怕,更何况是一群拈酸吃醋的女人。有大胆的少女竟然放大了声音,娇软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却不曾想,知县千金颜大秀竟然也对孟公子有这种心思。”
闻此一说,颜桑顾虑这孟公子大约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竟然喜欢吃桂花糖,遂也并不打算将缘由说出来,只将花灯又往他面前递了递,想着等他拿了花灯离摊子远一些,她便又能恢复清净了。
却不曾想,孟公子冷淡的用扇子隔开了她的手,然后退了一步。
“你拿过的,我不要。”
这话一出,四周少女们立即便笑了出来。颜桑只觉得自己的手变得有些沉重,她抬眼看了一眼眸光深邃的男子,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将花灯放回摊上,然后继续叫卖,像是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她早知道世间男子多数记仇,却没想到就连这男人也是。就因为她忍不住笑了他爱吃桂花糕,他便要耍这些小把戏来报复她。
她太天真,以为一个纸糊的花灯便能算作赔礼道歉,他却连她的赔礼道歉也不肯接受。
这样想着的颜桑再不抬头去看他,只忙着应付源源不断的顾客。身后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嘲笑着她,数落着她的打扮她的动作,乃至她为了点钱就抛头露面的行为,听习惯了这些的她像是没听到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算是清净了下来。
今夜的月亮虽十分明亮,但月亮边却镶着一圈阴云,是以没有过多久,天空竟是滴滴答答的就砸起了雨点。男人们匆忙撑开细心准备好的渗心爱的少女遮雨,摆摊的小摊贩们匆匆将摆出来的东西都收进油布里,四周都是少女们娇滴滴的惊呼和尖叫,混合着雨水落下的滴答滴答声,倒也算是别致的一个中秋。
颜桑的摊下放着一把旧伞,但忙着收拾花灯的她腾不开手来打伞,心里想着这雨不大,淋了大约也不会生病,所以干脆也就放慢了动作,任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晶亮的雨水顺着下巴低落到地上。
所有少女都有人打伞,只有她一个人疯婆子一样的淋雨,不知看在别人的眼里又会是什么光景。颜桑顺手扎好装花灯的袋子,直起身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要动作却忽然反应过来,身上的雨点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停了。
她顿了一下转过身,正看到那一脸冷淡的孟公子。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撑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因为将伞向她这边倾斜了,男子黑得像墨一样的头发竟然已经湿了一大半,她眨了眨眼睛,有冰冷的雨水顺着睫毛落在脸上,沿着脸颊淌落。
两人靠得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抿得很紧的嘴唇,嗅到他身上微微檀香的味道。
颜桑动了动手指,声音莫名的就有些微哑:“……孟公子?”
男子轻轻的点头,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把伞的伞柄淡道:“回家吧,颜姑娘。”
她继续呆怔着,身体却很听话的就拿起了身边的大袋子,跟着他走进雨幕里。走了没几步,他又道:“我的花灯,还在么?”
颜桑:“……在。”
男子直视着前方,颔首:“我替你打伞,便是因为不想淋湿了我的花灯。”
颜桑:“……嗯。”
根本没必要特意解释,被他这样一解释,倒无端的让她觉得他是在掩饰些什么。
她转过头去看他在风雨中显得更加清冷干净的侧脸,然后暗自叹口气。直到走到县衙门口,这才从袋子里拿了盏花灯递给他,顺便对他解释道:“那日,我对你并非嘲笑。只是因为听到了桂花糕,单纯的觉得想笑罢了。”
听了她的解释,男子寒眸中不甚自然的一闪,接过那盏花灯,然后点了点头:“今日随口所说,不要你拿过的花灯,并非觉得你脏。……抱歉。”
他必定是听到了那些少女们的议论,明白了她的处境,这才觉得她也不容易。本来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她从未想过要让他理解他,是以她笑了笑,而后谢过他雨中相送,转身进门。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待在自己本来该待的地方,总是变着法子的想要体验别人的生活,所以才会有七仙女下凡,牛郎和织女,甚至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颜桑想,这姓孟的公子大约也是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看到民间疾苦,接触到抛头露面的民女都会觉得新奇,是以他才会耐着性子,替她在雨中撑了那么久的伞。
第二日,颜桑挎着菜篮子去买菜,正看到孟公子带着小厮从街上走过,因为四周都是买菜的大娘们,她低了头想装作没看到,却不曾想低头的那一瞬间正好对上他苍穹般深邃的黑色眸子。停了一停,她颔首打招呼。
“孟公子早。”
他随意展开折扇,从她身侧擦过:“早。”
颜桑转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明白这个自命清高的人为什么要一大早的跑到菜市场里来,直到看着他与小厮停在祯祥坊前,这才明白过来。
她想起来了,这个男子虽然冷冷淡淡的,却有着孝子一样的喜好。他喜欢吃桂花糕。
这以后的每一天,颜桑出门买菜总能遇上出门买桂花糕的孟公子,每一次在街上擦肩而过,她总是颔首打招呼,而那不愿意与俗人相见的孟公子,竟然也会对她点头,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足够让少女们嫉妒。她虽然要强,也并不在意流言蜚语,然而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流言却也不想默默忍着。
是以某一日,颜桑干脆在前一日买好了第二天的菜。第二日天亮,她少有的睡了个懒觉,睡到日头高起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打水洗脸,却见邻居的阿月匆匆跑了进来:“阿桑姐姐,阿桑姐姐!孟公子来找你了。”
颜桑:“……孟公子?”
她觉得十分惊讶,正在发呆,就见门口走入一个挺拔身影,蓝衫素扇,如墨黑发,神色冷淡严肃,整个人自有一股脱俗出尘之意。但偏偏是这个俊雅得像是仙人一样的男子,手上掂着一包用纸包好的桂花糕。
颜桑的腰带还未系好,待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样子匆匆的低头去系腰带。再抬起头,孟公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孟公子把桂花糕递给她。
颜桑眨了眨眼睛,没有反应过来。
孟公子将桂花糕往她的面前送了送,开口道:“给你。”
明白过来的颜桑有些惊讶的接过那桂花糕来:“……多谢。”
看她收下桂花糕,孟公子脸上云销雨霁。他收回手,看着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睡醒后的迷茫表情,过了片刻,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以后不出门买菜,告诉我一声。”
“……”
“不然,我会以为你病了。”
“……”
颜桑捧着拿包桂花糕,在阿月艳羡的眼光中愣了许久,这才冷静的捧着桂花糕回了房间。她不知他是为了什么才专门跑到她家中来,若是单纯的为了说这一句话,若这一句话什么含义都没有,若这句话里有含义而她没有听出来,都丝毫不符合某些事情的发展规律。
她是颜桑,像男子一样的顾着一个家,连卖菜的少找了一文钱都能立刻发觉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犯傻。
这个男子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装作买桂花糕的样子,每天故意等在她买菜的路上和她相遇,所以她只是一天没去,他都能发现。
第二日颜桑再去买菜的时候,果不其然又碰到了孟公子。她已经刻意晚去了半个时辰,却还是在同一个地点,碰到了他和他的小厮。
“早。”
她对孟公子这样说着,果然见他颔首。在又要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揪住了他的衣袖,感觉到他的脚步猛然一顿,她压低声音道:“将菜拿回家以后,我在放鹤亭等你。”
她并非能预测一切的高人,但却莫名的知道他一定会去。一个时辰后她行至郊外放鹤亭,果不其然在那里看到了孟公子。气质出众的男子坐在亭子中央,红泥小炉上煮着一壶清茶,看见她来,他合上手中扇子。
颜桑走过去,在干净的石凳上坐下。她并未开口,他便也没有开口。彼此相对无言许久,颜桑看着茶壶上冒出的袅袅水汽,压制住自进入亭子开始便跳个不停的心,然后开了口。
“你喜欢我吗?”
“啪嗒”的一声,孟公子手上的茶壶盖落在了地上,他看着她强装镇定的脸,顿了顿,然后捏紧手上折扇,语调里没有起伏平静的答到:“喜欢。”
这便是了。
她问:“缘何喜欢?”
他抬首,一双寒玉般的眸子望过来,清清冷冷的,却让她心中感受到了莫名的燥热。
孟公子反问她:“需要原因?”
她便一下子无话可说。想想自己一个人活过来的平静的十几年,再想想他出现的几日在她心上掀起的惊涛骇浪,她明白自己并非是真的想要一个原因,她只是极其不确定他的想法罢了。
这样的一个男子,总给她一种他不属于她,他早晚会离去的感觉。
她理顺自己的呼吸,而后摇摇头,轻笑:“我想不需要了。”说罢望着他漩涡般的双眸,又点了点头,“我也喜欢你,没有原因。”
孟公子呼吸一顿。他以布覆手提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而后推到她的身边淡道:“往后,叫我缀之。”
她看着那杯滚烫的茶,颔首。
明明该是教人脸红心跳的场景,两人却偏偏有一种旧友相聚的熟稔感,若非胸腔中快得吓人的心跳,她便会真的觉得自己很平静。
她听着他用那种泠泠碎玉般的声音风轻云淡的告诉她他的真名,他来自何处。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竟在不知道这个男子名字的情况下,便这样的将自己的一颗心赔了进去。
想到此处她有些惊慌失措的端起茶来送到嘴边,立即便被滚烫的茶烫得轻呼一声。茶杯滚落在地上,前一秒还淡定自若的男子一下子靠了过来,急问她可有烫到。颜桑怔了一怔,嗅到他身上微微檀香,嘴上倒是并未觉得疼痛难忍,反而是心上,莫名的痒得难受。
“……痛。”
她这样轻轻呢喃了一声,便见他眸光一黯亲了过来,温软嘴唇轻覆在她微肿双唇上,温柔的辗转,缠绵。颜桑轻合双眼,将满腹的话语吞回肚子里,环住他纤瘦有力的腰。
放鹤亭外有不知名的野花开放,清香盈满她鼻间。
整整三个月,孟缀之日日陪她上街买菜。他并非像她想的那样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相反,他对于民生百姓竟是颇为了解,他也并不是个失礼的人,对于少女们的邀约总是婉言谢绝,若非像上次一样被逼得急了,他是绝对不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语来的。
她对他的了解唯一正确的便是桂花糕,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男子,竟是嗜甜如命。想起他曾经将一整包的桂花糕都送给她,她不由得感叹,他一定是真的很喜欢她,不然又怎会将自己连看书都舍不得放下的桂花糕送她。
“我喜欢桂花糕,也喜欢你。比起桂花糕,我更喜欢你。”
她问这问题时,他正在弹琴,听到这话他将手按在琴弦上,而后补充道:“一月我要回京一趟,到时候,替你带京城的桂花糕来。”
她坐在他身边,将头靠在他怀中,忽略掉莫名升起的不安点了点头。
“早些回来,我等着你。”
孟缀之走的那一日,天空飞着小雪。她被他命令不准去送,身上还裹了件带着他身上体温的披风。望着他走出院门,消失在门的转角,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就像是本来好好的落在地上的一块石头,无端的被举到了天上,没办法上去也没办法下来,悬得难受。
好在还有家务需要操持,她努力的让自己像从前一样的买菜做饭,甚至还花了自己存了许久的钱买了胭脂给自己,但却依旧没办法平息那种不安的心情。
就这样悬啊悬,颜桑悬了整整一年。
一直到第二年的一月,她才将他盼回来。那日早上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下着小雪。一听见走过的货郎说他回来了,正在买菜的她连身上的脏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跑到了上儒客栈。她停在客栈门口,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起,便正看着孟缀之扶着一个女子下了马车。
“你不必总这样小心翼翼的扶着我,我又不是自己走不了……”
“你是走得了,但你这样冒冒失失,我们的孩子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像是一道巨雷从头顶劈下,颜桑白了脸色。她张大眼睛,看到她所熟悉的孟缀之的脸上带着她所陌生的那种微笑,极度宠溺,极度迁就,即便是对着当时的自己,他虽温柔,却也从来不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缀之。”
还不等自己反应过来,她颤抖着嘴唇便叫了他的名字。身穿蓝衫的清俊男子转过脸来,只看见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的女子挎着个装满青菜的菜篮子,对着他露出一种像是绝望又像是不肯相信的表情。
他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而后开启双唇。
“你是谁?”
颜桑只觉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的双脚被地上的雪冻得麻木了,就连心也是一样。
她不信他会变心,但他此刻的表情却让她觉得,他是真的不认识她。
可是,可是怎么会呢?明明是曾经无比亲密的人,他走之前还答应替她带京城的桂花糕,此刻却揽着另一个女子笑意温柔。就算是变了心,他也没有理由不承认,他知道她从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孟缀之从马车里又拿了一大包糕点出来,扶着那女子就要走进客栈,颜桑狠心道:“孟缀之,你答应过替我从京城带桂花糕回来。你的桂花糕和你的承诺一起,都被雪埋掉了吗?”
她几乎是丢弃自己全部的尊严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看在旁人的眼里却是无比可笑。孟缀之停下脚步,转过身站在上儒客栈高高的石梯上看着她:“你要桂花糕?”
“不。”她用力摇摇头,双眸中的泪水凝冻成冰,“我不要桂花糕,我只想要你。”
他小心翼翼看了身旁女子一眼,这才皱眉轻斥道:“不说我已有家室,你出门之前都不照照镜子么。”
颜桑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做家务而弄脏的衣服,缓缓地,绝望的弯起嘴角。
他嫌她脏。
时隔一年多后,她终于又听到他嫌她脏。
身边已围了一圈的百姓,阿月也在其中。见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似要撑不住,阿月匆忙的扶住她的身体。
“阿桑姐姐,虽然一年前孟公子的确来过此处游山玩水,但他和你并无交集。你这是怎么了?”
颜桑僵住。
“痴人说梦。”
孟缀之说罢转过身,对上身边女子时,唇边又含着温柔的笑。他扶着女子的手,两人终于是进了客栈,只留下一圈看热闹的人。
颜桑张大眼睛看着那人进了客栈,再转过头去看阿月。
“阿月,你说我从前与孟缀之毫无交集?”
“是。”
“你看着我的双眼,再说一次。”
她的双唇在颤抖着,阿月虽露出担心神色,口中却没有丝毫犹豫,眼神清澈,没有丝毫闪躲的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阿桑姐姐和孟公子,从来都没有丝毫交集。”
颜桑觉得天旋地转,再转头去看四周的旬阳县百姓们,他们议论纷纷,但说出的话无非都是在怀疑。他们怀疑她脑子出现了问题,才会臆想自己和天人之姿的孟公子有过一段情。
颜桑提着菜篮子一步一步的走回家,一面走一面在小雪中流泪。她终于明白他没有变心,他只是不记得她了。不止他,还有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和他的故事。她曾和他那么亲近,放鹤亭中老松树下,轻摇折扇把酒言欢,这些事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想一想便觉得心酸。
颜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她却不再试图去引起他的注意。这个男子已有了自己的妻子,不久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她甚至不希望他再将她想起来,她一个人难过便够了,她不想他想起这些事来感到内疚,陪着她一起难过。
闲下来了,她还会想去放鹤亭里,自己为自己煮一壶茶,说一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她本以为这样便算完了,却不曾想半个月后,她同他的纠葛才算真的是完了。
那一日天气回暖了一些,她披了件厚棉衣一个人去菜市场买菜,走过祯祥坊时多看了一眼,便看到孟缀之扶着肚子又大了一些的他的妻子从里面走出来。
脚步不知不觉便放慢了一些,待到反应过来方觉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可笑,对着别人的夫君心跳不已,遂又加快了步伐。谁知还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惊呼。
“马惊啦!快让开,当心哪!马惊啦!”
颜桑回过头,看到的画面便是孟缀之将自己的妻子拉到一边,他自己却来不及躲开。他就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背影是她熟悉的那样挺直。眼中有泪落下来,甚至连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她便在群众们的惊呼声中,将他用力拽到了一边。受惊的疯马将她狠狠撞倒在地上,她迷茫的张着眼,只觉身上传来剧痛,有马蹄从她身上狠狠地踏过,有马车从她身上狠狠的碾过。
一片混乱里,她张大眼睛从马蹄残影里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面漫起一种似惊讶似惊慌的眼神,但却不是她想看到的恍然大悟的眼神。他看她的目光仍旧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知为何救了他一命的陌生人。
她果然还是自私的,到最后还在盼望着他能够想起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便脱离了自己的躯壳,飘到了空中。能清晰的看到孟缀之在马蹄踏过后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急急送到医馆,能清晰的看到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能清晰的看见,孟缀之有一瞬间变得迷茫的眼神。
她死去的消息她的父亲并不知道,因为她的父亲还在外地处理公务,是以她也就不必看到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痛苦和绝望。而孟缀之,他已经不会再为她的死亡而感到难过了,她不知道在空中飘了多久以后,终于亲眼看着孟缀之和他的妻子为她摆了灵堂,担心尸首腐烂,他亲手将她被踏得满是淤青的身体装入棺椁之中。
“多谢你救我夫君。”
他的妻子扶着大大的肚子,这样说着。
孟缀之亦是向她的遗体作揖。
“多谢。”
颜桑飘在空中,虽然能看见天空又飘起了小雪,但却感觉不到冷。她翘起嘴角笑了一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心中算是什么心情。
“因为是你,所以不用谢。”
在她脱口而出那一瞬间,孟缀之本来打算上香的动作一顿,茫然抬起头向她所在的方向看来,眼中一片虚无。他的妻子随着他一起看向空中,却只看到漫天雪花。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孟缀之又怔了片刻,随即摇摇头将香插进香炉。
“不知为何,我的心口突然疼了一下。”
颜桑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她匆忙的用手背擦着脸颊,却只擦到一片虚无,偏偏泪水像是喷泉般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她努力的擦了许久,终于放弃擦泪,任眼泪流了自己一脸。
就是在那时,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才会让你那么难过。”
许久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回过头,正看见一个穿着怪异短裙的少女,她就站在她的身边,拿着一本质地奇怪的书籍,一遍一遍的对她说着“对不起”。
颜桑不理她,她便一直这样的说着。
过了很久,她终于沙哑着嗓子问她:“为何要对我说对不起?”
“因为……”那个少女将书递到她的面前,嗓音也有些不稳,“因为我写了这本为孟缀之是男主角,所以不管他爱上过谁,到最后他都只能回到女主角的身边。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将他写成了男主角。”
“……那么我呢?”
颜桑停下了哭泣,但满脸的眼泪却还残留着。她动了动手指,有些艰难的问出口:“我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他连我是谁都会忘记,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我曾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是男主角,而你只是路人。你是路人,是炮灰,是龙套,在本连描述都没有,所以剧情走回正轨,你的故事便被所有人遗忘了。”穿着睡衣的少女想了想,吸了吸鼻子,很艰难的张大红红的眼睛补充道,“孟缀之没有变心,他只是随着剧情,不能控制自己的爱上了他的女主角。”
他没有变心,但他爱上了其他女人。
因为她只是龙套,所以她在男主角的心里连一点点的忧都没办法留下。
颜桑静静的没有动,她低下头去,却看见孟缀之轻轻地吻在女主角的额头上,极尽温柔缱绻。
她轻轻呢喃。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是龙套……”
“你也可以不当龙套……你甚至可以去拯救他们。”
颜桑尚未小声念叨完一整句话,自称作者的少女已将一杯奇怪的液体递到她的面前,她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颤动着。
“喝下这杯水,成为龙套拯救者,你便能够将和你一样痛苦的龙套们拯救出来。我没有办法进入故事里,只有本来便是故事里的人,才能不停地穿越,穿越成不同的人,弥补当年我犯下的错误。”
“在别的故事里,也有别的龙套,像我一样的痛苦吗?”
“……抱歉。”
“只要我去拯救他们,他们就可以不用那么痛苦吗?”
“拯救成功的话,我就能创作和你一模一样的角色陪伴他们一辈子,他们可以避开男女主角的主角光环,幸福的生活下去!”
小雪静悄悄的飘落在地上,颜桑最后望了地上的孟缀之一眼,接过那杯液体,一饮而尽。
从那时开始,颜桑便不叫颜桑了。她的名字成了言伤。言尽君伤,住君心上,年岁悄长,一世一忘。她经历了自己都数不清的事,遇见了自己都数不清的人,从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的熟练,再到最后的冷静自持,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拯救完那些龙套还要多久,但她还是不想放弃。
每一次任务完成,得到可以延续生命的液体作为酬劳之后,她总会选择清空自己的记忆。除去那种攻略留下的经验,她连上一个任务对象的名字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她投入了怎样的真情,都只是任务一场。任务对象的故事,任务结束以后便忘干净。
她用一种近乎无情的方式在拯救注定被炮灰掉的龙套们,拒作者总是告诉她,有人说她是在耍弄龙套们的感情,有人说她接近龙套一开始便是怀着攻略的目的,有人唾弃她嫖完就跑的行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停下。
她被怎样说都无所谓。
只是因为,不想那些龙套们经受跟她一样绝望的心情。
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理所当然存在的,没有谁是为了衬托主角的高贵和善良而存在,没有谁的出生只是为了跟主角说上一句话,也没有谁,明明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思想,却只能在纸上留下一行苍白的小字。
每一个人都值得被温柔对待,即使这个人只是龙套。
作者有话要说:从七点到现在,码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把结局赶出来。差一点1w字。
打上结局两个字的时候感觉有些难过,就像跟谁分手了一样。
【收到m【……】和紫梦萌baby妹纸【谢谢你最后回来陪着我。】的两个地雷,收到本王和m扔的手榴弹,居然第一篇文就有了第二个萌主,有一种不太相信自己有那么好运的感觉qaq……】
【现在只能确定会写负清寒和奥特曼的番外,其他的……总觉得还要再想想。】
【不是很会求收作者求收新文什么的,总之,跪求收下我的芳心!(还能求得更苍白点吗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