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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已经化作一摊焦黑的废墟,一点生气都没有了。杨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步伐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往废墟上而去。
炭黑色的砖墙、未燃尽的梁柱,冒着袅袅的青烟,散发着焦臭的气味,犹带着阵阵热浪。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了原本的形状,大约可以看出破碎的瓷片、半熔的金器,还有一具具黑得分辨不出脸蛋身形,因垂死挣扎而扭曲的尸体。
上柱国大将军、尚书令、秦国公杨寄,那个传说中是天上驺虞白虎下凡的战神,传说是上天以星象和铜鼎预示着将要代替大楚的帝王,此刻垂挂着眼泪,咬着牙根,伸手在还滚烫的废墟里卖力地翻找起来。他的手被烫得红肿,被碎瓷片划出一道道口子,鲜血顺着流下来,暗隐的炭火烙到皮肤上发出焦臭的气味,他脸色发白,却无人认为会是因为疼痛——他的手没有停过,没有为火烫的木炭或金属而畏缩半分。
有人想来劝,沈岭一个眼色止住了。
而后,杨寄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双手在废墟里奋力刨动着,挖出一具早已看不出形象的焦尸抱在怀里,伸手在尸体的耳垂处抚过,然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大家分明瞧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嘴角抖了抖,眼睛一眨,便是一串泪水滚落下来,而后,他抱住那具尸体,埋头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岭疾步走过去:“这……怎么了?”杨寄腾出一只手,拽住沈岭的衣摆,抬头啜泣道:“阿……阿圆……这是我的……阿圆……”
尸体的耳垂上钉着两枚小小的圆形耳珰,被杨寄手指抚摩过后,黑乎乎的耳珰露出一点金泽,这是杨寄在第一次和阿圆同床共枕之后,拿出这对金耳珰作为订婚的信物,沈沅当了大将军夫人之后,也从来没有肯换过耳珰。
沈岭瞬间被击中似的摇了摇,但他并没有像杨寄那样伤心得昏天黑地,他低头摸了摸那尸身的手腕,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而后垂泪道:“尚书令,保重!”
他们耳边响起了一阵乐得近乎疯癫的狂笑,他们的陛下皇甫道知坐在废墟边,看着曾属于自己的宫殿化为灰烬,看着痛苦万状的杨寄,看着杨寄怀里的焦尸,笑得止都止不下来。
杨寄发疯似的,从身边拔出刀,愤恨地指着皇甫道知。但他又把刀放了下来,说:“陛下疯了!”又低声对沈岭说:“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沈岭拭了一把泪,语气依然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似的:“赌场上,这一把输了,是不是该把下一把的机会奉送给对手?”
二舅兄的意思杨寄明白,情感上,他想把害死阿圆的人千刀万剐,但他不能再担“弑君”的恶名,已经输掉了沈沅,现在若克制不住自己,再白担这个名声,沈沅真的就白死了!杨寄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皇帝陛下已经疯了!带他下去,与朝中众臣商议办法!”他怀里牢牢抱着沈沅的尸体,垂头望去便是满目柔情,又是满面泪痕,最后用自己的绛红斗篷裹住了她,声音哽咽但清晰:“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被疯癫的昏君害死了!”
晨风呜咽似的响起来。虎贲营侍卫,还有被他提拔起来的北府军武将,全都放下刀兵,默默垂首,哀悼死去的无辜者,更是哀悼一个王朝的没落。
沈岭一个眼色过来,唐二和严阿句赶忙上前,一边一个扶掖住杨寄,并在他耳边说:“明公!接下来要紧!要紧!您撑住!”
杨寄茫然地看着天宇,这算是他赢了?可是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他虚弱得双腿软弱发颤,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他的孩子,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们,他的跟随者,还在殷切地盼着,他没有虚弱的权力,只能强撑着用接下来的忙碌,来强迫自己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
太极殿已经烧毁,宫城之外,被圈在台城之中的尚书省顿时成了机要之地。
沈岭从杨寄身边经过时,狠狠地掐了他胳膊内侧一把,示意他清醒过来,这会子,该唱的戏还要唱,该演的戏还要演。杨寄满面泪痕,情绪恍惚,只听沈岭哀声道:“庾皇后阖然薨逝,陛下伤怀已久,今日突发癫病,先欲持刀杀人,后又纵火烧太极殿。尚书令带虎贲侍卫救火不及,现在已经将陛下安置在后苑。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位同侪意下如何?”
前来早朝的大臣,面面相觑也好,不能服气也好,还是暗自欢欣也好,都不能改变已成的事实——皇帝皇甫道知疯癫了,自己放火烧了大殿,现在皇子年幼,皇室无人,与其强撑着再从皇甫氏里寻一个孩子当傀儡皇帝,不如按着大家已经心知肚明的方案,拿出禅位诏,让杨寄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从何道省开头,道:“《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陛下的禅位诏书早已传达各处,只是杨公谦逊,坚辞未肯。现在形势迫人,杨公不如勉为其难,也是应上苍预示,全万姓期许。”
立刻有人随着点头:“五星连珠,本就是旧朝没落、新朝将兴的预示,而且杨公深得民心,就顺应天意民意吧。”
杨寄摇摇头,满脑子都是沈沅,眼前都是黑的,说了句“我何德何能”就扶着案桌,双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劝的劝,说的说,懂行的都赞颂杨寄有周公之德,又说些什么“周公辅摄,还政成王,还是因为成王改过自新,现在这位陛下疯疾既犯,可是治不好的!国家划黄河而治,北边燕国本就虎视眈眈,国可无皇甫,不可无杨公,不如杨公取而代之。”还有的干脆举着笏板跪了下来,口诵“万岁”,把奉杨寄为君的意思直截了当表达出来了。
跪倒一个,就有两个三个,最后观望的人也不得不从众。尚书台伏地的朝臣一片一片的。杨寄起先还扶一扶,但是他自己也精神不逮,流着泪只是摇头,最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离他最近的沈岭要紧膝行上前,直接就称呼道:“陛下!国事为重,请善自保重!”杨寄就势跪坐在坐席上,含泪道:“这个时候,大家如此信任我,杨寄实在惭愧之极!”
太史司很快算好了良辰吉时,杨寄在南郊坛柴燎祭天,大赦天下,等于正式得到了上天的认可,成为了新一任的皇帝。接下来,由新皇帝下达命令,改国号,定年号,修缮太极殿和太初宫。
一系列的繁忙让杨寄暂时把伤痛压抑在心里,可是他的憔损状貌大家都能够看见,夜来难寐,给他的眼角添了些许细纹,无心处置的胡茬点点生在发黄的脸上,缁绫的衣裳更显出精神不振的模样。但是,有些话题回避不掉:皇帝继位,祭过天地,祀过先祖,接下来就是安置后宫,分封太子公主等等。治国平天下时,不能忘记齐家。
“这有什么难处置的?”杨寄萎靡地地支颐道,“沈氏自然是皇后,追封的诏书和当拟的谥号,中书省进呈过来便是。太子自然也是朕的嫡长子杨烽,当年他母亲……”沈沅在乱军之中生下了阿火,他在背后接生,这是两个人最艰难的一段光阴,可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变得比一切都美好。他眼中莹莹的光,追忆的华美一闪而过,俄而化作黯然的叹息。杨寄挥挥手:“还有大公主和二皇子的封邑,中书省拟定吧。”
沈岭低头称是。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朝臣举笏板道:“大行皇后去世,足堪可惜!但是陛下后宫岂能无主,听说之前与太原王氏有议亲,不如再册皇后,天下有国母,岂不是新朝的圆满鼎盛?”
发言的在那儿沾沾自喜呢,冷不防杨寄劈手取过御案上的瓷笔筒,朝着下头就砸过去,瓷笔筒落到那人的脚面儿前,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旋即瓷片飞溅开来,把那官员剩下的几句马屁话全数砸回了肚子里。
“退朝!”杨寄硬邦邦地说,拂袖离开了。
临时用作处理政务的尚书省一片寂静,原来这是皇帝陛下不能揭起的伤疤。
头七的法事已经做过了,杨寄心里的伤恸却完全没有减少,每每到停灵的地方,几乎不敢过去,却又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这次,不例外的,又是赧然地进去,刚刚见到棺椁,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心里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灵堂里到处白纱飘拂,杨寄的三个儿女此刻按着规矩正跪在蒲团上为母亲守灵。三个小小的身量俱是穿着白衣,杨寄又是鼻酸:可怜他的孩子们,还没过上皇子公主的好日子,却先失去了母亲,身边再多乳保,也无法代替阿圆啊!他疾步过去,几个孩子也看见了他,都是扁着嘴,“呜呜”地哭出声。
杨寄把最小的杨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嘴里安慰杨盼和杨烽:“阿盼,阿火,你们要坚强,要给阿灿做阿兄和阿姊的榜样……阿母在天上看着你们,才能欣慰,才能……去的不那么遗憾……”
杨烽还是半懂不懂的年龄,小圆脸上的小肉鼻子一吸溜一吸溜的:“阿父,阿父也别哭……他们说,阿父没有老婆了,会好难过。阿父你别难过,阿火做你老婆好不好?……”
周围伺候皇子公主的乳保和宦官,知道此刻庄严,只能狠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
杨寄一脸懵,看着傻乎乎的儿子,又想笑,又笑不出来,又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了,正在眉目尴尬间,女儿阿盼却在杨烽头上敲了个暴栗,打得小太子放声大哭。阿盼瞪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不等杨寄说话,先“叭叭叭”说了起来:“小炮子你胡说!谁说阿父没有老婆了!阿母只是藏起来不叫我们看见而已!”
杨寄纵有批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位长女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素来也最疼爱,见她也急痛攻心,近乎于在说傻话了,少不得先慢慢开导她:“阿盼……阿母,是不在了。你是她最疼爱的女儿,你要懂事,要给弟弟们做榜样……”他看着一旁的朱漆棺椁,忍不住泪水又下来了,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盼,阿母就在那里躺着,她听得见你说的话,你别叫她心里急,在天上都不安生……”
阿盼却不理会这茬儿,甩手道:“胡说!我看过,里头根本就不是阿母!”
“为什么不是?”那焦黑的面目,根本看不出脸。但是,身量近似,又有耳珰,也只能是沈沅。
她哭了起来:“反正就不是!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