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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立太子,是私家的事务,何况皇甫兖年龄尚幼,立为太子也没有威胁。杨寄没太大兴趣管,便同意了。他现在心里装的是两件事:一是家眷很快要从荆州过来,须得好好安置保护;二是从会稽下手,进行土地改革的事情要做起来。皇甫道知年号熙义,熙义年的土地重断(1),立刻成为了茶肆酒楼,那些懂点国政的人的哓哓谈资。
会稽即将到来的闹腾尽在掌控之中,杨寄早就安排好了兵马,设计好了镇压的策略,万事俱备,只等造反内乱。
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会稽那头,一切按着设想走;荆州那头,却闹出了老大的幺蛾子。
杨寄是亲自去新亭矶口迎接老丈人一家子和亲爱的老婆大人的。在前头导航的飞马艇先到矶口,跳板搭好,他那个亲信下了船,神色里有些尴尬,悄悄对杨寄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杨寄心一沉,和他绕到矶口的亭子后头,凝重地问:“你说实话,出了什么事?!”
那人支吾了一会儿才说:“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卑职觉得有些奇怪。沈家大小人等都在荆州,将军的三个孩子也在。但是唯独夫人不在。卑职细细询问过,沈家人也非常惊异,都道是将军的妹妹早先就过来,口说是将军的钧令,命先将夫人带到建邺,处置将军府的家务事。”
“什么?我妹妹?”杨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发火,“我父母就生了我一个,阿父在我五岁就死了,我哪里来的妹妹?”
他那亲信有点害怕杨寄的神色,退了半步道:“卑职也细细打听了,说是将军的远房表妹,姓路,和沈家人也非常熟悉的。大家都不作疑。唯独当时夫人想带哺乳的幼子前往建邺,将军的妹妹却极力阻止,说将军府事务繁杂,带个孩子会耽误行程。家中自有乳保,还是不要劳神的好,说得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夫人以为将军在建邺遇到了麻烦,必须得尽快处置,便放下孩子,跟着路娘子走了。”
怎么会是路云仙?杨寄已经开始心下发寒,强自镇定着问:“这是多久前的事?”
“没多久,将军刚刚进建邺不久,路娘子就乘船到了荆州。当时在荆州的大伙儿也不知建邺的具体情况。后来只闻将军一切进展顺利,以为夫人应该在建邺陪伴得不错,也就都没有多问。”
杨寄默默地算着时间,荆州到建邺,乘坐快船,只是几天的工夫,最慢最慢,她们应该也已经到了建邺好几天了。但是自己一无所知。尤其想着皇甫道知曾口称云仙成了他的小妾,云仙此举,只怕正是出自皇甫道知的授意。他倒抽一口凉气,狠狠掐着掌心平复情绪,才又绕出去迎接丈人丈母娘他们。
沈以良坐着豪华的楼船来,下了船又是这样豪华的欢迎队伍,正是这辈子都没享受过的体面,脸上飞金似的,笑呵呵合不拢嘴:“阿末,我是老脑筋,总觉着过年还是得回家里过,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呀,也正在为回秣陵犯愁呢!”沈鲁氏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抱着小小的阿灿向杨寄献宝:“阿灿,叫阿父!生出来就没见到阿父呢,小可怜。”
杨寄强作欢笑,伸手抱过小儿子,看着他圆溜溜的大脑门和圆溜溜的大眼睛,心里又酸又喜,在儿子脸蛋上亲了亲:“儿子,你娘生你不容易!”小家伙已经会认生,从来没见过父亲,只觉得害怕,再被他的胡茬一扎,顿时舞手舞脚地大哭起来。
杨寄听着哭声,心里愈发担忧难过,只能把阿灿又递回丈母娘怀里。沈鲁氏笑道:“没事没事,熟了就好。阿灿先见到阿圆的时候,也不适应,也要哭,后来还不是天天粘着娘。欸?阿圆没来?”她又自顾自答道:“也是!人家现在是秦国公夫人,大将军夫人,怎么能轻易地抛头露面?阿灿乖乖,咱们到阿父府上找你阿母去!”
一家子带着衣锦还乡的美好愿望,喜滋滋乘上杨寄派来的宽敞轿子。
杨寄悄声吩咐道:“你们把我丈人一家送我府上,好好招待,其他话一句都别说。等我回来。”
他打马飞驰,一路进了太初宫东掖门。如今九个门的虎贲侍卫都是他的治下,见他来了,个个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杨寄勒了勒马,勉强点点头示意,他在门口看了看,太初宫正中,是皇帝所居的大殿和宫苑,往西是门下省和太仓、武库,往东是尚书省和中书省,他心里很想直接放马冲进太极殿,揪着皇甫道知的脖领子问一问这家伙安的什么心,但他实际还是下了马,步履匆匆往中书省而去。
“要紧事。”他沉着脸,对沈岭说。中书省里忙碌的人立刻心有灵犀地捧着自己处置的案牍离开,让他们俩说私话。
沈岭愕然地看了杨寄一会儿,问道:“接眷出了问题?阿圆出了事?”
杨寄沉沉地点点头:“阿圆先就被路云仙接走了。阿父阿母都还以为云仙她是我妹妹!天知道她早进了建德王府!做了皇甫道知的妾!”
沈岭一张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也变了色,愣怔了半晌才说:“云仙突然改为皇甫道知办事?”
杨寄极力遏制着想去揍沈岭的冲动,恶狠狠道:“对!都是你的好主意!先是嫁祸给云仙,然后又利用她去建德王府游说庾家的女郎。现在好了,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开始听她男人的话了,指不定还是报复你。害了我阿圆吧!”
沈岭任他骂着,攥着拳头,皱眉不说话,好半天才抬眼道:“是皇甫道知告诉你,云仙嫁给他为妾的?”
“不然还有谁?”
沈岭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大意了,大意了。云仙的前夫和孩子还在秣陵,而她自己又陷在建德王府没能出来。应该早叫阿父阿母提防的!”
杨寄气极反笑:“说句‘大意了’就完了?阿圆怎么办?我不管,我要进宫里找皇甫道知,找路云仙!”
沈岭道:“去有何用?!皇甫道知名义上是皇帝,云仙真的被纳了,现在就是嫔妃。你闯皇帝的后宫?闯进去了,他要不承认你又能怎么样?”
杨寄反问:“那么,你给我条主意,我怎么叫皇甫道知把阿圆交出来?”
沈岭摇摇头:“他承认都不会承认!留着阿圆,就是打算跟你拼到鱼死网破的!”
“妈的!老子不管了!”杨寄火气冲头,“我这就进宫,这么大个大活人,就不信没有人看见!大不了,宫里的宦官宫女,我一个一个拷问!”
沈岭疾步上前,拉住杨寄的衣袖。杨寄横眉怒目道:“撒手!”沈岭说:“我不拦你,只说几句话。你要是连听完这几句话的耐心都没有,我也不指望你能救出阿圆,只当阿圆跟错人了,只当我也看错你了!”
杨寄气哼哼顿住步子,听他说话。沈岭说:“进宫可以,不能一个人独闯,免得中伏;进宫可以,不能一个人会见皇帝的妃嫔,免得落下话柄;进宫可以,能找到蛛丝马迹都是好的,但是不能任意暴虐,使宫里人觉得帮你杨寄不值得。还有,云仙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如果你还能见到她,切记攻心为上。”
杨寄冷静下来,感觉沈岭这几句话确实很重要,但心里积郁的担忧和无处发泄的怒火绞成一团,等沈岭松开手,他连“谢”字都没有说,拂袖而去。
他从虎贲侍卫里点了十数个武艺最好、自己最信任的,指了指皇帝所在的太极殿:“陛下的侍妾骗走了我的妻子,我有话要问陛下,只怕他不给我问的机会。”侍卫们个个义愤填膺:“就是人君,也不能不讲理啊!掠人_妻子,天理难容!大将军要问,咱们陪大将军去就是。”
而皇甫道知听闻杨寄带人进到了太极殿,他冷笑一声,端坐在上,淡然地望向门口虎视眈眈的杨寄:“怎么,大将军终于忍不住了?”他摊开手,指了指身下那个位置,“你要它,你直说就是。”
杨寄虽然愤恨,倒底不愿意此时匆忙之间落下话柄,目光示意自己信任的侍卫们在太极殿四围偷偷巡查了一圈,确实没有伏兵,他才解开腰间的佩剑放下,缓步踏进去:“陛下,臣也是今天才知道,陛下的侍妾路云仙,到荆州接走了臣的妻子沈氏。陛下此举,未免太小人了,臣请陛下交还沈氏,不要弄得彼此难看。”
皇甫道知笑道:“路云仙?朕的后宫倒是留了个淑仪的位置给她,也特意把华旸宫留给路淑仪。只是她福薄,朕尚未即位时,就偷逃出王府,朕念及面子,没有以逃奴之名来广发拘捕文书拿她,只叫人暗暗追查。莫非将军那里有了什么线索?”
他居然还倒打一耙,确实是摆明了不想承认!杨寄冷笑着也诈他:“我的斥候说,有人瞧见路淑仪一路进了皇宫大内。只是臣是外臣,若无陛下的首肯,不敢轻易犯禁。还请陛下下旨,让臣进后苑寻找。”
皇甫道知一脸愤恨,却也不失傲骨:“大将军果然越发‘威仪赫赫’了。朕下不下旨,又有什么要紧?大将军只管自便就是。”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逼仄起来,皇甫道知在这样的窒息的空气里撑了一会儿,数目杀气腾腾的杨寄,他终于扭头吩咐身边的黄门宦官:“你在前头引路,先带杨大将军去华旸宫找淑仪,大将军若觉得不够,再去其他哪个宫苑瞧瞧亦可——就算是要去显阳殿皇后那里搜一搜,你们也好生伺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