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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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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陵的集市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杨寄做平头百姓打扮,等闲也没有人认出他。骆骏飞家的布料铺子还在老地方,生意仍旧好得很,几个小伙计忙得脚里都快飞起来,抹着汗一脸喜笑,跟他们家少掌柜一个样。

    杨寄一进去,立刻有个伙计迎上来:“这位客看着脸生,是第一次来咱们骆家布庄吗?咱布庄是秣陵县最大的一家,男女老少,各种面料、各种花色都有,价格还格外实惠!……”

    杨寄笑道:“你没见过我,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掌柜的大概还在学艺呢。叫你们当家掌柜来见我。”

    小伙计摸摸脑袋,看不出杨寄的来头,上下打量了两眼,到后头去了。

    出来见面的真是骆骏飞。五年不见,居然比原来富态了一圈,脸上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他见到杨寄,眼睛瞪大了,旋即说:“这……这不是杨功曹家的……不,不,是杨将军!”

    杨寄笑道:“嘘!今日不是过来显摆的,只是叙旧。”

    骆骏飞惊喜起来,延客到后头招待贵客的小花厅里。“稀客稀客!”骆骏飞几年历练下来,举手投足老道多了,“今日是回老家看看?”

    侍奉的伙计上来奉上好茶和茶点,好奇地偷瞟着被称作“将军”的杨寄。

    杨寄笑道:“是呢。难得回来,舅兄说要来买些衣料,还是你家更熟悉。你有啥好的,我都想看看呢。钱,不是问题。”

    骆骏飞说:“将军想要,小的就是赠与也是应该的。不过……”他闪闪眼望着杨寄:“听说休了阿圆,娶了公主?”

    杨寄有些愧色,偷眼望望骆骏飞——这位,当年可是正经八百的情敌啊!不过,他没从骆骏飞眼中看出觊觎或是嘲弄,倒是一副关切。杨寄摇摇头,叹口气:“唉,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对不起阿圆……你呢?如今可好?”

    他一点官腔不打,骆骏飞也放松了,笑道:“除了缺个儿子,其他都好。”

    杨寄看看他意满踌躇,富家翁的形象,竟有些妒忌:“和云仙呢?还处得来吧?”

    骆骏飞点点头:“论理,今日本该请表舅兄好好吃一顿才像——当年我们结婚摆喜酒,舅兄却到京里高就了;后来生了女儿送喜蛋,舅兄又去了历阳、荆州、凉州。我一直听沈屠户说起,羡慕却也为舅兄高兴。”他的手小心翼翼握上来,食指抓剪刀的地方是一层粗糙的薄茧。

    杨寄迷糊了半日这才明白这个“舅兄”竟是指自己——当年撒了个谎,说路云仙是他远房表妹,他还当真了!杨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又不敢说破,嘿然而已。

    骆骏飞却变得比以往大方、健谈,突然对后头喊:“二子,把掌柜娘子叫过来见客!”又回头对杨寄笑道:“你别心急哦,她又怀了两个月的在肚子里,郎中说开了两朵花儿了,该结果了。大概是个儿子,我叮嘱她凡事都慢着些。”

    他拍拍大腿,忍不住地要八卦自己的幸福生活:“她也不容易,嫁给我第一年就生了个大胖丫头。隔两年又来个大胖丫头。我阿母做梦都想抱孙子,抱怨了两句说连着弄瓦,就是不弄璋,简直是个瓦窑。云仙气哭了半宿,叫我知道了。我那天也是气急了该遭雷劈,对我阿母说:‘没事,我也有仨姊姊呢!’气得我阿母揉了半天胸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嘿嘿……”

    疼媳妇简直写在脸上!杨寄“噗嗤”一笑,骆骏飞是家里娇宠的独生儿子,在外头谦和,家里就是个霸王,好在知道疼老婆,把云仙嫁他倒也没有嫁错。

    正笑着,门帘子一揭,杨寄抬眼一看:几年没见,路云仙倒越发_漂亮了,粉嘟嘟的脸,胳膊似乎圆润了点,胸脯却也更丰腴了,敢情骆骏飞把她照沈沅的标准在养啊?

    路云仙步步迟缓,骆骏飞伸长脖子注目着,只差伸手来扶。她虽然只穿着普通的黄绢衣裳,却比从前披缎着绸的更显得尊贵。见了杨寄,路云仙的神色惊喜,想叉手行礼,却被骆骏飞叫停:“不用不用,你有身子的人,金贵!阿末是咱乡里人,不计较这些。”

    由“将军”而“舅兄”,现在又呼小名,真是越来越自在了。杨寄只觉得心头暖暖的,想着皇甫家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觉得还不如市井舒坦。可是他旋即警觉:要是他敢这么想,分分钟被拍死都不见响!命苦啊没办法!

    云仙瞥瞥一边木着脸喝茶的沈岭,笑着对杨寄说:“阿兄,你如今高就了,我倒还一直没机会贺你。咱们既是亲戚,又是街坊邻居,秣陵出了个大将军,我们脸上也有光。”但是转而说:“只是有一点不大明白,阿兄攀高枝儿也正常,怎么不叫我嫂子别嫁呢?”

    “你……你嫂子?……”杨寄瞠目结舌。

    路云仙笑道:“你的人看着里巷,可不禁我们女人家走亲戚。我都和阿圆聊了几回了,就不知她为何那么迂,居然还在等你。”

    杨寄觉得这话戳心,那些承诺和誓言化作眉间的褶皱,又化作一声叹息。

    路云仙站着,看着坐着的杨寄便是居高临下的。她见识到底与骆骏飞不同,低声道:“贵人家的混账事,我见过好多。永康公主不好相与,你若和阿圆藕断丝连,会害了阿圆的。”

    杨寄长吁短叹:“我在想办法。不是还没想出来么!”路云仙欲言又止,大概有的话不便出口或者不敢出口,最后也是叹息了一声,说:“那么,你早点回去吧。”

    “那绸布?……”骆骏飞问。

    沈岭起身说:“刚刚外面几匹就不错。我都要了。”掏出钱放在茶桌上。然后扭头对杨寄道:“走吧。回建邺。”

    杨寄惊异地说:“我和阿圆还有好多话没有说!”

    沈岭看了看他:时不时的藕断丝连,但是始终欲求不满,这样才能吊住男人的胃口。他一直在拿阿圆赌面前这个男人,独木桥走得好难。沈岭脸色冰冷:“骆家娘子的话你没听明白?公主府的人很快就会打探到你的行踪。你再不回去,不怕害阿圆?走吧,回秣陵。阿盼跟着娘,你放心就是!”伸手就把他往门外推。

    杨寄恼了,出门后捋着袖子道:“沈岭你啥意思?”然而他眼睛尖,很快看到集市的垣口有个奇怪的人脑袋一探,见杨寄的目光对过来,就装得若无其事地撇过脸。杨寄心里一声雷鸣——秣陵,可还不是他的地盘!

    他被沈岭连掇带弄,竟然塞上了马车。“二兄!”他迫切得几乎想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我匆匆来了一趟,并不是想……”

    “不用说了。”沈岭点头,“我懂。阿圆现在纵然不懂,将来也能够理解。她信任你,你也要信任她。如今天赐良机,把握好吧!”

    杨寄一回建邺,立刻被朝中的事务缠住了。“雍州告急”是朝中的驿递传来的消息,而庾含章的信鸽告知的则是南北两边的粮草输送不足,杨寄自己的人则在密信中说:雍州维持着冲突不断,小胜小败不息的状态,而凉州正在等候他的指示——要不要把存着的军粮给庾含章的队伍送去。

    杨寄思忖着,等徐念海一上任,扬州的军粮就不要指望往雍州送了;如果他再切断凉州的军粮,雍州大败已然注定,庾含章势必无力回天。可是,庾含章无力回天,对他杨寄并没有丝毫的好处,白便宜了小皇帝的人。他提起笔,想叫凉州的人把粮食给雍州送过去,可是又踟蹰了:万一凉州再遇到了什么事,就自顾不暇了,而庾含章是曾经想要他杨寄命的人,为他担风险值得不值得?

    他想得脑仁疼,把案牍收拾好,密信全部放在火盆里烧掉,打算出门散散心。台城的砖墙和雉堞,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明亮,刺着他的眼睛,他想着昨日和阿圆的颠鸾倒凤,眼睛就觉得酸酸的,心思飘忽得根本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将军……”

    杨寄回头一看,何道省一脸严肃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太傅危乎殆哉!……”杨寄不知怎么应对,犹疑着“呃……”了一声。转眸却又见公主府的梁长史从马车上跳下来,张了张西掖门,便提着袍子上前,对杨寄行礼之后埋怨道:“昨夜驸马突然前往秣陵,公主不知何事,正催着卑职来询问——或者,驸马自己回公主府说?”

    何道省很见机,不再说话。而杨寄却皱着眉道:“雍州的事是大事,梁长史,我不能公私不分吧?”他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扭头对何道省说:“我文辞不好,命凉州给雍州运送军粮的细节,还要请你邀几个人帮着谋划谋划。”转身又进了西掖门的值庐,硬把梁长史给拦在了外头。

    何道省万分惊喜,进门后纳头就拜。杨寄赶紧扶起他:“何郎中,杨寄虽然是个寒门武夫,但是国家大义,还是晓得的!”

    何道省激动地说:“卑职从来不计较什么寒门不寒门,高门士族那些人,血脉相继,难道才智人品也是永远高人一等的?将军此举,已然强过所谓的高门士族,乃至——”他抿了嘴,好容易把那句“乃至胜过皇族”给压了下去。

    这日,杨寄很晚才回公主府,他已经想好了,就以忙了一天身体疲劳为由,可以再拒绝公主一回。但是,梁长史早早地蹲守在门口,他却无法回避,只好换了一张冷脸过去,淡淡问:“干嘛,这早晚还要等我交代清楚?”

    梁长史却是一脸无奈的样子:“卑职哪敢要驸马交代什么,还不是……”他向内努努嘴:“卑职跟公主解释过了,不听也没办法。”他带着杨寄往里走,趁着周围没啥人的时候,低声而急速地哀求道:“公主不快,下头人都没好日子过。卑职也是平民出身,举孝廉才进宦场,读书根本无用,吃这碗饭也就是换个法儿伺候人而已。只是家中老母在堂,不能不拿这五斗米的俸禄孝顺着……”

    杨寄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微微的恻隐之心很快泯灭了:他要得低三下四哄公主,那阿圆怎么办?

    进了二门,梁长史不得吩咐就不能再进去了。他谆谆地又说:“驸马!女人家的心思你比我懂,公主舒坦,大家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