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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良一家虽然是县城里的平民小户,但脸面还是重视的,见有人在窥探,急忙抹了眼泪,又对沈岳低喝道:“趴地上做什么?起来!”而沈鲁氏则带着沈沅,疾步趋到后屋躲避去了。
来人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又看了看沈岳。沈岳一头晦气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疼得厉害的屁股,嘟着嘴对父亲说:“阿父,来客了。这是我的朋友,也是上回媒婆说的那个黄四。”
其实见过,只不过刚刚那副乱局,都没认出脸来。黄四弯着腰对沈以良赔笑:“叔,叫你见笑了。我一早就对沈娘子念念不忘,只是怕家里穷,配不上。喏,带两双我自己打的草鞋,叔对付着穿穿。”
这个黄四挺会说话做人的,带来的见面礼虽然不贵重,但礼轻情意重啊,而且又是自己打的,沈以良平了气,再看看那草鞋打得工整细致,倒心生好感——手灵巧,自己大不了多陪点嫁妆,将来也能为阿圆好好做个人家。他瞧着黄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倒觉得还蛮顺眼的了。
沈岳年龄虽小,天天在街上混,朋友倒是各式各样的。不过,甫一带黄四来,他就莫名其妙挨了顿胖揍,原本想为黄四说的好话就不大愿意说了,躲到一边站着。沈以良对沈岳一瞪眼:“懒鬼,来客也不会招待?倒茶去!”沈岳不敢惹父亲,赶紧贴墙根溜着去找茶叶。
找了半天没找着,他只好到后头问母亲。沈鲁氏拍拍大腿说:“哎呀,茶叶已经用完了,得现买。”摸出几十个钱递给儿子,心疼地说:“你阿父心情不好发毛病,别理他。多的钱都归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沈岳这才高兴起来,拿着钱一瘸一拐出门买茶叶了。
他沿路东家招呼西家逗乐,脸上黑一条白一条挂着泪痕还浑然不觉,但凡有人问:“阿岳,怎么瘸了?敢情不听话又挨打了?”沈岳便摇头说:“哪有的事!家里来了客,我买点心招待呢!出门槛时绊了一跤,走路不利索。”
他便沿路在各个点心铺子和糖食铺子逗留,啥好吃的都来一点,捧着好大一只皮纸袋子,边走边吃。好容易到了茶叶店,沈岳一摸褡裢兜儿,嗐!钱用没了!他这下着了慌,看看点心袋子和糖食袋子,里头都给他吃得狗啃似的,估计也退不回去了。他在茶叶店门前转了好久,终于嬉了脸上前打招呼:“掌柜的,我阿父叫我来赊三两茶叶。”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说:“沈屠夫自己来赊,我就赊;你来,不行!”
沈岳不服道:“我来怎么不行?就是我阿父叫我来的!”
掌柜“哼”了一声:“你小子的德行我还不知道?你阿父买东西从来都是给现钱,你居然要赊!”
沈岳龇着牙,竟然无可辩驳,正要跳脚,后头有人问:“没钱了?”
沈岳觉察面前那掌柜脸色不对,以为自己的狐朋狗友来救场了,得意地回头招呼,不料自己也吓了一跳,面前那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长腿,一副练家子的模样,关键是那人后头,还跟了一群,这一群更了不得,各个手执刀枪,穿戴齐楚,都是刺绣的襜褕,带钉的皮甲,绛红的外袍,目光狞厉,虎视眈眈。
沈岳吓矮了一截,想着自己日常虽然小打小闹干些坏事,但毕竟还是个大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至于触犯了官府吧?他灵活的目光扫过去,突然在为首的那人身后看见另一个,这下子惊喜出声:“二兄!你回来了!”
那个领头的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阿岳,只认得兄长,不认得姊夫?”
沈岳上回见杨寄,还是九岁的时候,小孩子忘性大,哪里还记得!但是这会儿一提醒,倒是真认出来了。他姊夫杨寄是大将军,上回衣锦还乡时就很风光,今天看阵仗更是风光啊!连一直戒严得厉害的秣陵,都容许他大支的队伍进入。沈岳回头骄横地看了一眼茶叶铺掌柜,回头对杨寄道:“原来是杨大将军!也是我姊夫!姊夫,我在给你买茶叶呢!”
杨寄诧道:“你知道我要来?”
沈岭却熟悉这个弟弟,戳戳他的额头道:“家里谁来了?说实话。”
沈岳笑吟吟接过茶叶铺掌柜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好茶叶,对沈岭笑道:“瞒不过二兄的眼睛。是我一朋友,打算做我的新姊夫……”他自己突然觉得这话怪异别扭,抬头一看,杨寄的脸已经扭曲了。
杨寄板着脸,挥手对后头队伍道:“走!”霎时,好大一群人,威风凛凛地就跟着他的步伐,疾速向沈家巷走去。沈岭一脸没奈何,拉过傻站在一边的沈岳,低声问:“是不是家里在给阿圆寻新郎君?”
“是啊。”沈岳点头,“阿姊不是被休回家了吗?自然不能孤身一辈子啊!”
“阿圆同意了?”
沈岳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但就算看不上黄四,也总会有看得上的人吧?”
沈岭竟然笑了笑,摇头说:“好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好戏呢!”他倒气定神闲,拉着弟弟一路往家去。
沈家巷立时被一群军士堵住了,巷子里的十数户人家吓得只敢在门缝里张一张外头,巷子外则无数人远远地站着指点看热闹。杨寄低声喝道:“把巷子口两头都看好了,哪个口子飞进一只苍蝇,哪个口子上的人就是每位十军棍!”下属的士卒们整齐嘹亮地齐刷刷喊:“遵令!”震得房梁上一只老猫都吓摔了下去。
沈岳赶了上来,咋舌道:“妈呀,这阵仗!姊夫不会把我们家拆了吧?”
沈岭笑道:“你阿姊在,他就不会。”
杨寄“笃笃”地敲沈屠户家的大门,沈以良开了门,翁婿两个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杨寄先弯腰兜头做了个大揖:“拜见阿父!”
刚刚还有些怯意的沈以良顿时挺直了腰杆,用力“哼”了一声,踱开到一边,表示对这位权震朝野的大将军的不屑一顾。沈以良看见了沈岭,怔了怔也没理,扭头对沈岳斥道:“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你去哪儿逛了?”
沈岳刚刚挨打还心有余悸,躲在杨寄身后说:“给客人买茶叶去了……阿母叫的!”顺便把糖食袋子往背后藏了藏。
杨寄的目光便顺着落到了黄四的脸上,黄四见到他身后刀戟林立的状态,脸都黄了,膝盖软软的只想跪下来,杨寄对黄四道:“哦,你想吃沈家的茶?还是,沈家的女儿要吃你的茶?”(吃茶在古代南方有婚嫁的隐喻含义)
黄四直觉自己此时不能乱说话,双腿打着颤儿陪笑说:“都……都不是……我……我是阿岳的朋友,过来坐……坐坐的……”
杨寄笑道:“看你身子壮实,要不要到我麾下来当兵?”
黄四更是话都说不囫囵了:“将……将军……小的家里……家里还有老母亲要……要养……”
杨寄转了转手腕,关节“咔吧咔吧”响,淡淡道:“那就滚吧。”
“哎!”黄四得了圣旨一样,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抬头看看两边高举的刀阵,明晃晃的刺眼,尿都要吓出来了。沈岭看他唬得可怜,对外头道:“将军要他出去的,你们别举着刀枪了。退到巷子口等着,将军不命令,就不用进来。”
他回身,恰见沈沅扶着沈鲁氏出来,面孔上寒若冰霜,对视杨寄好一会儿,沈沅才说:“哟,吓唬到我家门口来了?是不是又要我为你阅兵啊?”
刚刚还威风八面的杨寄,瞥瞥左右无外人,门又关上了,“扑通”一下子跪倒在沈家人面前,一脸哈巴狗似的笑容:“阿父,阿母,阿圆!我来道歉,也来解释!”
沈沅毫不客气把刚刚杨寄对黄四的话送回给了他:“不用!滚!”
杨寄膝行几步凑过去,涎着脸说:“阿圆……你听我说!”
沈沅冷眼看着他:“你滚不滚?你不滚,就我滚!”
“你到哪儿去?”
沈沅见他就来气,亦是有平日相处时的霸道和娇憨,口不择言说道:“追刚才那个黄四去!到他屋里去!”
大家听得瞪眼睛、咽唾沫,但是小俩口这副炸毛乌眼鸡的样子,又都不敢劝。
杨寄心里冒火,可是面前是老婆大人,他只有理亏的份儿,只好放软着声音:“阿圆,我真有说不出的委屈!”
“再说一次:滚!”
杨寄没法子,起身退到门口,说:“我真的滚了……”眸子一瞬,便瞧见沈沅眼睛中流露出来的一丝不舍和泫然欲泣的嘴角。于是,他又大方落落地回到沈沅面前,没等她开口责问,自己先解释:“我来回滚。”
沈岳“噗嗤”一声笑,旋即在父亲的威胁注目下捂进嘴里了。沈以良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平静,问道:“杨将军,你不用调嘴弄舌的。你要解释,我听着。我们阿圆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要休了她?”
杨寄换了正容,对沈以良说:“阿父,朝廷下旨,逼我迎娶公主。公主又不能当妾。”
沈以良已经怒不可遏,冷冷道:“哦,原来是杨驸马驾到,我倒是失敬了!我家阿圆,宁可嫁个背晦没用的男人,也不当妾的!要当妾,早就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