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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照在明晃晃的兵刃上,亮得刺目。此刻,兵刃倒垂拖地,伴着呼号哭泣声;回顾身后,粮仓的熊熊大火燃烧得半天高,又似乎比那日光更为刺眼。杨寄像做梦一样看着溃军,身子在马上摇了两摇,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次,失败的是他!
他从军五六载,困难的仗打过,艰险的仗打过,唯独没有打过这样如山倒一样的败仗。他身边的人拼命地拉着他的缰绳、他的衣襟、他的斗篷,企图让已经呆滞的主帅能够从噩梦里回神。
杨寄恍恍惚惚听见身边人的声音忽远忽近,他们带着哭腔轮番喊:“将军!快走!”
杨寄胸膛里如同燃烧着火焰,然而空有那焰头,火焰的温度却是冰冷的,把他的胸腔,和里头那一颗“嘣嘣”跳动的心脏一起凝结成冬日的冰河。“不成功,便成仁,马革裹尸还!……”他在马上喃喃地自语,转而提了马缰,勒了马腹,准备上前一搏。
旁边的人死命地拉住了他,带着哭音劝:“将军!此刻怎么敌得过!将军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败军潮水似的往后退,连专门敦促士兵,可以砍杀逃兵的伍长和什长都在逃窜。北燕的铁骑从背光的地方冲进来,整个就是铁黑色的影子,唯有他们的刀剑所到之处,血光四闪,成为一片黑色剪影中最狰狞的色彩。不知谁射出的是带哨音的鸣镝,一箭射响,万弦齐鸣,随即漫天均是箭雨,霪霪所到之处,隐天蔽日,惨叫哀嚎渐次消停,而陷入一片死寂。
杨寄岿然不动,恨不得这样的箭雨也把自己穿透,便可以化解身上黏腻的耻辱。直到他听见耳边是严阿句的呼喊:“将军!城中失守,将军也不管夫人的死活了么?!”
杨寄突然悚然惊觉,那散开的三魂七魄突然又从渺茫的空中“倏”地钻回他的腔子,脑袋顿时清醒过来:此刻,薄命英雄才是傻子!既然连投降都来不及,那就要保存实力!要保护阿圆!要争取逃出去,带更多人逃出去!
他圈过马头,大喝了一声“驾”,转身顺着姑臧城里的通衢大道,向位于城中心的将军府而去。他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利索冷静和果决,边骑行边大声吩咐:“无人的市集,隔断建筑,路口堆上市卖的衣衫布料,烧!断他们的路!喊话,城中的市民,锁门躲避,家中男丁,取武器自保!”
他略略放慢马速,回头一顾,身后已经燃起了大火,殃及周围市集建造的屋子。但几处矮房被迅速扒倒,隔断做好,形成了火势的隔离带。北燕的战马虽矫健,毕竟是畜生,看到熊熊的大火,本能地害怕,骑兵冲击的速度就降低了。
“吹号!拢起我们的人。”
他把马一拎,进入了自家所在的巷子,回首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不必自己看低了自己!到底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另一桩事,虽则也记得沈岭对他的叮嘱,可是,这样危急的时刻,要他全然放下正在待产的沈沅,他还是做不到。
将军府里也已经乱成了一团,随处可见七零八落的人拎着包裹,抱着孩子到处奔逃。杨寄顾不得这许多,拉住一个正在吃力地拿着包袱的门房小厮问道:“夫人可还在里面?”
那小厮见到家主,吃了一吓,腿都软了,半日才说:“几个门口倒都没有见夫人出门。将……将军饶命,其他人都……”
杨寄撒开他的领子,说:“没事,你走吧。也不多走你一个。”他笑容里带点苦涩:“只不过,现在这情形,走到哪儿也不安全……”
他飞奔进里院,热热闹闹的正屋只余下沈沅痛苦的呻唤。杨寄揭开帘子,炕床上躺着汗出如浆的沈沅,而原本他找了来伺候沈沅生孩子的稳婆啥的,已经全数脚底抹油走光了,唯剩两个忠诚的侍女,跟着眼泪汪汪的,急得直打转转却不知做什么好。
她们看到杨寄,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样,顾不得彼此身份,过来拉着杨寄的袖子哭诉:“将军!那些天杀的老婆子和郎中都溜光了!夫人疼得厉害,我们怎么办?”
沈沅牙关哆嗦着,竭尽力气说:“阿末,外头是不是凶险得很?你赶紧去指挥吧。”
杨寄眼眶子全湿了,疾步来到沈沅炕床前,无人料理,此刻被褥和地上垫的草木灰上全是鲜血,她的身子被胡乱盖着,脸色疼得苍白,额角鼻尖都是豆大的汗珠。杨寄沉沉说:“外头是不大安全,但我在这儿,我会护你周全!”他四下看一看,说:“将军府是他们头等的目标,这里不能留。你别怕,我带你出去。”
“可是……”沈沅捧着肚子,泪水涟涟,“我这样子,怎么出去?出去……怎么生?”
杨寄忍着鼻尖的酸楚,劝慰道:“树挪死,人挪活。出去,总有办法。”他顾不得多说,这会儿,没空和女人辩论,所以,直接伸手把沈沅连衣服带被子一起抱起来,对旁边目瞪口呆的侍女道:“阿珠,你把婴儿的襁褓带上。”
“等等。”被丈夫抱入怀里,沈沅的心思也宁静了些,“我的梳妆匣子下头,有存着的金子和珠宝,一起带上。”
杨寄苦笑着:“你怎么比我还吝啬,都这会儿了……”
“正是这会儿要带上。”沈沅直视着杨寄,咬着牙根忍着疼,趁着阵痛短暂的间隙说,“重赏之下,才有勇夫,若是情急需要,这东西比啥都管用!”
杨寄抱着她,一路从后门冲出将军府,怀里的人儿大约又疼起来,环着他脖子的那双胳膊瑟瑟地抖,可是没有发出呼声,大约也怕他心急,硬是忍着。两个忠心的侍女,拎着金珠和襁褓,跟着杨寄飞快的步伐,在狭窄的巷子间穿行。
他们很快听到呼啸的马蹄声,听到不知多少人从正门进入将军府的喧闹声,之后又听到火焰哔剥的声响。杨寄咬着牙,没有回头,身后那叫阿珠的侍女捂着嘴,带着泣音:“将军府被烧了!”
杨寄压低声音道:“人最重要!”
“阿末!阿末!”怀里人抖得厉害,“我情不自禁想用力。你的孩子……他想出来……”这样后有追兵的危险场景,却偏偏逢到沈沅生产!杨寄只觉得衣襟上湿漉漉的,而阿珠一直跟着稳婆学习伺候接生,此刻道:“是破水了!真的要生了!怎么办?”孩子出生是瓜熟蒂落的事,不是忍一忍就能忍着不生的。
杨寄咬咬牙,拐进一间民宅,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大约都惊惶地逃走了。他看了看正屋,却摇摇头说:“阿圆,你必须委屈一下,这会儿,越简陋的地方才越安全!”他吩咐侍女从榻上拎了一条干净被子,又把还没熄灭的火盆、以及上头的热水吊子端来,转身到了这家人的柴房里。空间窄小,四处灌风,刚刚出汗的沈沅一身冰冷。
杨寄把她放在地上厚厚的草垛上,用棉被垫着,四处缝隙也拿被子塞上。她的下裳,*的,血迹洇了一大块。杨寄目视阿珠,说:“我在后头抻着她,你给夫人接生。”
阿珠吓得嘴张得老大:“将……将军,奴只是听稳婆说过些要领,可没有亲自接过生啊!”
杨寄目光如炬,稳笃得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凡事都有第一次,这会儿非常时刻,也顾不得了。你放心吧,无论怎么样,我必不怪你!”他诚恳地说:“阿珠!这会儿是两条命生死的大事,除了你,我也求不到别的人了!”
阿珠呆呆的,看着杨寄眼中的泪光和脸上期冀的神色,不知怎么,特有一种重担在肩的英勇气概升腾起来。女主人手拽着杨寄的胳膊,咬着牙,不自觉地“吭吭”在用力,她点点头说:“好!我试试!”
杨寄蜷起两条胳膊,从后头勾住沈沅的腋下,让她半仰起来。阿珠抖索着双手,用棉被裹好沈沅的上身,解开她那湿透的裙子。她还是个处子,那样的景象让她眩晕。好在沈沅已经生育过阿盼,倒不似初产妇那么紧张。阿珠很快镇定下来,一门心思回顾着稳婆和她说过的那些事上,专注地帮忙。
那是一种生命本能的向下的力道,带着天崩地裂的疼痛,也带着转天换地的力量。沈沅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双手死死抠着身后那两条坚实的胳膊,连疼痛都不再在意,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到自己的身体上——一定要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当熟悉的撕裂感传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知道还差最后两三次用力了!
一阵收缩的绞痛从下腹传来,她憋了一口气,继续用力,但这次似乎不太顺利,剧烈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嘶唤出声,外头似乎传来脚步,她压抑着,努力去咬自己的嘴唇。适时,一只手伸到她口边:“阿圆,咬住这里。”
此刻,她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张嘴咬了上去,口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再一次用力!再一次!
身体突然一松,一股奇妙的舒适感从脚下涌到头顶。沈沅在朦胧中抬起头,杨寄的脸是上下颠倒的,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终于有几滴落在了她的脸上。接着,她又听见一声嘹亮的儿啼。
阿珠双手是血,捧着个在动的肉团团,脸上表情怪异,又是哭又是笑,压低声音:“恭喜!是小郎君!”
外头传来一声叫喊,略通胡语的杨寄听出来,那一声是:“咦!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