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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身边,尚有建邺来的十位校尉,明面上客气,实际上各有主子,各为其主。杨寄来到郡牧的衙署,郡牧已经带着人马跟桓越走了,衙署烧掉了半边,那些带不走的文书,都成了一片片的黑蝴蝶和灰蝴蝶,都几天了,风一吹,还是会四处飘飞,然后落得到处都是。
十个校尉表情各异,但当杨寄说“随便拾掇几间,先住下吧”时,还是都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住这样破的地方也就罢了,杨领军怎么能如此委屈?”“城里总归有像样子的地方,实在不行,看看哪家是富户。”……
杨寄不置可否,好一会儿说:“至少这里的明堂用得上吧?王参领——”他扭头向王谧:“你去请那个使者来。”
自称是“使者”,还不怕死地趾高气昂,自然是桓越那里的,还以为自己和他们暗地里是一家子。杨寄眯着眼,等着来人从明亮的外头,走进暗沉的明堂里。
素白的绸子里衣,罩着宽松的豆绿色外袍,衣带飘飘,而压襟摆的玉坠彼此碰击,发出琅琅的清音。那人纤瘦高直,渐渐走近,便看得见容颜,认识他的人都是眉毛一挑,不认识的则一脸征询,望向端坐在上头的杨寄。
杨寄微笑道:“卫公子,咱倒又见面了。”
卫又安见他和气,越发做张做智,冷笑道:“听说加拜了中领军,果然得重用啊。杨领军别来无恙?”
杨寄目光环扫四周,卫又安以为他暗示自己,周围人俱不可信,说话倒也注意了一点,捻捻绣着茱萸纹的袖子自怜地说:“桓公檄文,天下皆知,其冤屈动天感地。而朝中权臣建德王,背兄盗嫂,构陷大臣,已是人神共愤之恶行!……陛下知道桓公冤屈,也知道桓公护驾护国的心意,特命臣带诏书,请杨公奉诏吧。”又拿出一条明黄色的裤带。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文白参杂,杨寄勉强听懂了大半,虽说都是些废话,但“背兄盗嫂”一词,也把一个新的屎盆子扣皇甫道知头上了。杨寄心里暗爽,但对卫又安,还是冷冷的态度:“檄文我们自然都看过了。不过,我听说的是桓越逼杀陛下,建邺已立了新陛下。我这里该奉谁的诏?”
卫又安漂亮的桃花眼一瞪:“什么?!皇甫道知也未免太不要脸了!”
“慢来慢来!”杨寄摆摆手止住了他,故意在他面前四下里看了看,眨了眨眼睛,“指着和尚不骂贼秃,你再信口胡说,就有人要割你的舌头了。”
卫又安瞥瞥杨寄,看他是一副挤眉弄眼的表情,似乎多有无奈。这美男子虽说大多数时候在赵太后的床榻上混,但也有少部分时候在朝堂里混,还不算全然懵懂,他揣测此刻杨寄必是只挂空衔,做不了大主,心里也有些瞧不上。卫又安抚了抚自己的脸,笑道:“说真话这么难么?”
卫又安一个又一个的媚眼抛过来,杨寄心里有数,他想和自己暗暗地说些私话,所以,偏生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桓越这些话,我一个粗人,也整不明白。反正现在朝廷派我到历阳镇守,我们从军的,只能听命。桓越想要历阳,只能踩在我杨寄尸首上才有门儿了。”
他最后温语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卫公子不必担心,送到厢房歇息吧。”
卫又安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哼了一声道:“好吧,希望杨公是个明白人。”
杨寄打量了一下周围人的脸色,心中大致有数了。他转头对王谧说:“王参领,你这里事情虽细,却也是少不得的要务。我看你都忙瘦了一圈,给你派个主簿搭搭手,日常写个条子,算个账目,都是杠杠的。你有事,只管派下去让他做就是。”
王谧就着他的眼色看到外头,果然一群中领军的亲兵间夹着一个布衣书生,白面乌发,眉清目秀,瘦怯怯的身子也裹着宽大的衣服,但是和刚刚那个妖娆的卫又安全然两副形象。他在秣陵出生、任事,认得这分明是杨寄家的二舅子,沈屠户的二儿子——沈岭。
王谧聪明在不多话,点点头应了下来。对沈岭道:“明儿我就把历阳郡的账簿子给你看。”
安置好了,王谧又请杨寄去检阅队伍。杨寄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坐船过来,头里晕晕的。大家要不要先睡个晌午觉,歇足了气力再来谈正经事儿?反正城角有哨楼,桓越若是到了,再迎战也不迟。”
大家大眼瞪小眼,但是,他是主帅,他说了算,何况这里的诸人各有私心,只愁没有机会。
杨寄回屋子里,随便拾掇了一下散落一地的东西,又在榻上抹出一块够睡觉的空间来。他翘着脚躺下,手里握着刚刚从行李中拿出来的一个昆山摇杯,缓缓摇着里头的樗蒲骰子。五块木头子儿发出有节律的“嗒嗒”声,杨寄一边谛听这个熟悉的声音,一边反而排除了余外的干扰,可以静静地思考。
突然,门帘一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路,还吓了一跳。抬眼看看进来的人,是沈岭。杨寄笑道:“你吓我一跳。”
沈岭见他高高地架着腿,手里在摇樗蒲,不由皱眉道:“你还真是气定神闲嘛!既然有时间,我交给你的书可以再读一读——之前也只走马观花地浏览了几篇吧?”
杨寄嬉了脸笑道:“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有你不就得了么?”
沈岭板着脸说:“我肚子里的想法能都变作你的吗?看来有机会还是得阿圆来催你上进……”
这话一出,杨寄只好苦着脸爬起来,又从行李包袱里翻出沈岭为他准备的《六韬》,边翻阅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前几天看到两句,不大理解,你给我说说呗:‘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啥意思啊?如今这十个人里三个‘姓’皇甫,七个姓‘庾’,我杀谁赏谁,可以不得罪人的把这些狗皮膏药弄掉?”
沈岭见他求问,当老师的感觉使他乐滋滋的,先解释了一通《六韬》里的文意:“如今这帮校尉,还有你带来的几千号虎贲卫,和这些流民组成的西府军比,都算得上是位高权重而经验丰富的。要训练西府军,少了他们不行,但又不能让他们指手画脚地妨碍你,所以,该杀人立威就杀,一颗人头,换得大家对你的敬畏;下面的小兵,老百姓出身,饭都吃不饱,更没打过仗,你对他们好,哪怕赏一顿肉吃,他们都对你感恩戴德,这就是赏。”
接着,他又讲了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譬喻道:“你毕竟是平民寒族出身,陡然出面杀人立威,最担心的就是京里两位对你会存疑心,还是借刀杀人的好。”
杨寄看看沈岭,笑道:“二兄文质彬彬的模样,说起杀人,倒一点都不色变嘛!”
沈岭带着冷意地一笑:“小慈乃大慈之贼。我本来不过是平民百姓,若有机会,也希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拿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报效国家。自我朝开国,其实就只是半壁江山,还有半壁,全数染上了腥膻,黎民挣扎在夷狄异族统治下,收复黄河以北一直是我的心愿。可惜现在,你也看到,上头这些贵胄,有几个把心思放在治国安民上?”
杨寄看着一向性情平和的沈岭,竟然胸膛起伏起来,心里有浓厚的敬意,点点头,竖起身子郑重地说:“我懂。二兄,老百姓那种苦,那些贵人们不知道,我都知道。饥饿、疼痛、冤屈、恐惧、生离死别……我都经历过。”他眸子中闪烁着水光,但还是在笑。
沈岭看见他紧紧捏着的拳头,重重地点点头:“阿末。我没有认错人。你是个赌棍,是个敢跟老天赌的赌棍,咱们做对家,把棋枰上的局势看好,把棋子走好,把摇杯里的骰子摇好。若是赌不赢,心里也不后悔——男人么!”
两个人切切的密谈,直到天色擦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打算慰劳一下五脏庙。
不料甫出小院的门,就看到一个衣袂飘飘的俊美男子正一脸不耐烦地斜倚着门框站着,见杨寄和沈岭前后脚出来,那漂亮的脸上变幻了好几种颜色,好半晌才酸意十足地说:“哦哟,竟是我打扰了!”
杨寄对男人毫无兴趣,听得汗毛都站班了,敷衍地笑道:“原来是卫公子,吃了晚饭不曾?”
卫又安掠掠鬓边被吹散的乌发,冷冷笑道:“不曾。杨公那里有秀色可餐,自然是不饿的。”
杨寄回敬道:“桓公这两日缺了卫公子,可能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吧?”
卫又安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笑道:“我在桓公心里,哪有这样的地位?”
杨寄装傻充愣,翻了翻眼睛说:“我没读过书,刚刚卫公子说了个啥词儿来着?看到卫公子这样的俊美男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卫又安摆足了准备听夸赞的谦虚神色后才说:“看到卫公子,饭都不用吃,就饱了。”
卫又安愣了片刻,气得剑眉倒竖,但是人家自承了“没读过书”,而且意思曲解,也解得不可谓不像,加之杨寄一副呆傻表情,骂他也骂不出词儿来。杨寄得寸进尺,上前用力一拍卫又安的肩膀,拍得他身子一矮,斜仄过去,差点摔倒。杨寄道:“哈哈,兄弟是个糙汉子,卫公子水似的灵秀,怎么好与我计较?走,吃饭去!今儿是麦屑粥和盐菜,管饱!”
卫又安浑身发颤,冷笑道:“你就不想听听桓公的意思?”
“嘘!”杨寄左右看看,手往卫又安肩膀上一扶,笑道,“桓公赠历阳城的大恩,可别让旁人知道!至于现在,我们先吃饭,再听意思去!”
“杨寄,你想两头讨好,最后可是自寻死路!”卫又安被他用力扣住了肩胛骨的命门,疼得咧着嘴,“你仅这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