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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一百逃兵,很快被悉数捉拿,押解到巴陵刺史陈乔之面前。
陈乔之脸红脖子粗,从为首逃跑的杨寄开始瞪起,看了一圈后,挥袖道:“大敌当前,逃跑而坏我士气!斩!一百人都斩!”
反正要死了,胆子也就大了——骂也要骂个够本么!杨寄大声道:“你就是个狗屁!大敌当前,你拿我们一百条性命当玩意儿,好玩就玩玩,不好玩就丢了喂敌人?咱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咱谁不惜命?你今儿丢我们的命,明儿就能丢其他人的命!我们凭什么为你的冠带品级丢命?!”
一百个委屈、害怕、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的人都叫嚷起来:“凭什么!凭什么!”
杨寄也是急红了眼,反正话都说开了,怕他个球!他双手反缚着,脑袋扬得比谁都高,对其他呆呆听着的士兵们说:“我杨寄,没父母,没兄弟姊妹,光杆儿一条,死了就死了!可下面的大家伙儿想想,这样不把咱们当回事的主帅,咱值不值得为他卖命?你为他卖命,他感激你啊?他觉得你活该!”
沈山已然听得害怕,暗暗道:“阿末,算了……”
“算了个屁!”杨寄一甩头,“老子反正要死了,说两句话他能拔我的舌头?他拔我的舌头就不怕其他人瞧着?就不怕我变成鬼缠着他?”
四周凝然一片寂静,握着刀枪剑戟的士兵们面色沉郁,冷峻的目光投向他们的指挥官陈乔之。陈乔之也不是笨人,军中长久吃不饱饭,大家已经意见不小,江陵又久攻不下,他这个主帅更是头疼。若是现在从自家开始哗变,那他的败局就定了——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哗变的士兵把主将杀死的例子——他可不想落得这个下场。
但是,毕竟是主帅,面子也不能不要,他要怂了,以后怎么指挥?陈乔之使了个眼色给带秣陵兵马的王谧,然后缓和下声气道:“诸位这话意会错了。战场之上,勇者为胜,若是因这个混混儿败坏了一往无前的军纪,诸位还与本官打什么仗?好吧,其他人受杨寄蛊惑,就不处置了。杨寄么,还是要杀的。”
王谧不由道:“明府,我可否为杨寄讨个情?”
陈乔之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诶,你这话错了,臧否不明,赏罚不均,何以带兵?”
杨寄不等王谧说话,先嗤笑道:“嗬。你好样的,一点兵策都没有,就抓着我们送死。我小命虽不值钱,但马革里尸,也要死得像个样子,有点价值才好。不能给你当了踩点的炮灰。遇到寡不敌众,不跑,我傻啊?再说,你的线划着,又没说不让绕路……我倒不明白,我哪里不对?就要杀头了?你和我有仇呢吧?”
王谧见他这会子倒勇猛,心也一热,拱手对陈乔之说:“明府,勇猛自然是对的,下臣觉得,杨寄机变快,懂得审视夺度,也是对的。明府你看,带去一百个,还带回一百个,保存我们的实力,不好么?”
陈乔之已然恨杨寄恨得要死,何况他揣测建德王的意思,特特地把这小子的名字送来,肯定有深意存焉。因而他冷冰冰说:“如是真识时务、懂机变,那也是好的。但是一百个走了一遭,除了叫江陵逆贼看了笑话外,还有何收获呢?”
杨寄咧嘴笑道:“怎么没收获!”他记性甚好——赌樗蒱时常需记忆别人的部署、点位、骰子的前后变化——所以张口就来:“江陵城外,一片开阔地方,想偷袭那是纯属做梦。四面湖泊河流众多,水战怕是避免不了。”
陈乔之蔑笑道:“就这?你以为我读书万卷,又派出了几路斥候,连这些方舆都弄不明白?”
杨寄继续笑道:“那你也知道,沙桥四围重兵布守,十个打一个都不一定打得过去,我们要硬攻就是找死。但是,绕半圈有一座湖心岛屿——我问了当地人,说名叫峥嵘洲。那小洲地形狭长,离水岸不远,而且洲边看着有水,其实俱是浅滩,极易通过。抢占那里,可以渡湖偷袭江陵侧翼——那里的城砖破败的不少,里头夯的土都露出来了,是江陵城的薄脆。”
陈乔之一愣,眨着眼不说话。王谧知道有戏,上前一鞭子抽在杨寄胸口上,瞪着他说:“你能了你!不过就随我修过半年城墙,倒似都懂兵策了一般——法子再妙,也要长官指挥,可懂?”他见杨寄还在不服气,又抽了他一鞭,呵斥更响,但其意更软:“还不服气!你看到的地方,别人为什么看不到?你想将功补过,就别瞎叨叨,亲自带我们去看!”
这个杨寄确有些过人的才能,陈乔之明白,如果要按他说的法子攻打江陵的薄弱处,还得这个杨寄亲自带路。他虽想阿附建德王皇甫道知,但是拍马屁怎如立军功?读书人总归想要点流芳百世的东西。陈乔之点点头:“好吧。王参事屡屡为你求情,我看你也是条汉子,有点才学,就饶你一命。”
“但是,”他又说,“戴罪立功,是少不了的。你既然看到这个峥嵘洲了,我还是派你前往。”
杨寄一别头:“我不去送死。”
王谧一鞭子抽他腿上,喝道:“若是要攻城,怎么好叫你一个人去?自然是小队先行,大队接应。”
杨寄不知这个一直对自己不错的王谧会不会也想黑自己,他打量打量王谧的神情,以他赌棍察人的眼光,似乎不像,因而也没有反对。
王谧喝道:“还不谢过刺史大人再生之德?”
杨寄见陈乔之微微颔首,现在既然不用死了,胆子就变小了,他想想自己不过是个低层的市井混混儿,就谢他一声也不掉块肉,所以毫不犹豫地跪下叩谢了陈乔之的不杀之恩。
陈乔之面子也有了,野心也腾腾腾涨起来了,点点头说:“事不宜迟,给你三日准备。还是由你和沈山打前锋,一百人将功折罪奇袭峥嵘洲,等诱出城中主力,我自有大队人马接应你,攻破侧城。”
陈乔之拂袖离开了,下面看杀人的大伙儿也三三两两散开了。王谧到杨寄身边,帮他解开双手的束缚,压低声音道:“好险!”
杨寄一把揪住王谧的衣领。王谧气他不知好歹,怒声道:“干嘛!”杨寄指了指自己身上:鞭子抽过的地方衣服布都裂开了,露出里面絮的丝绵。鞭子下得不重,只有袒露的颈脖上微微有点血印子,王谧自觉这是为了救他而施的苦肉计,实在没有对不住他杨寄的地方,因而又问:“干嘛?别不识好歹啊!”
杨寄嬉了脸笑了一下,又恢复了板着面孔的样子:“王参事,我识好歹。今儿谢谢你帮衬。但是,这衣服是我家娘子大着肚子、熬了一晚上给我做的,就给你这么抽坏了!”他最后气哼哼道:
“你赔我衣服!”
王谧哭笑不得,安抚地拍拍那些绽开口子的地方,哄着他说:“好,你努力活下来,我赔你件新的穿。要是活不下来,我也赔你件新的随你入土。”
“乌鸦嘴——啊呸!”
王谧竟觉得被这粗鲁的家伙啐得好笑,呵呵了一会儿才说了句正经的:“希望你判断得准确。打仗也是打赌,就看谁手脚快、眼光毒,还有……运气好了。”
天时地利人和,打仗最需要的要素。杨寄被派三日后再做前锋,陡然心事上身,平时睡得打呼,今日翻烧饼翻得就是睡不着,睡他旁边的一个给他吵得不行,压低声音怒道:“老实睡行不行?打呼都比这动静小!”
杨寄拍拍那人的胳膊,好脾气地说:“你是种柑橘的,最关注天象。该下雨时不下雨,橘子树抽不好芽;不该下雨时下雨,橘子不够甜;该刮风时不刮风,橘子花结不出果;不该刮风时刮风,橘子掉一地净便宜了鸟雀……你看,明日是什么天气?后日呢?”
那人一肚子火气,给他纠缠不休,只好哀叹道:“我叫你声‘祖宗’,你让人睡吧!明日下雨不下雨,你能不出操是怎么的?你能赖掉三日后的攻城是怎么的?”
杨寄不屈不挠扳过那人的身子:“不行,我是要送命的人,你要不好好回答,我变成鬼跟着你走。”
夜色中,他也看不见那人翻了个白眼,但看见他还是披衣起身,到帐篷外张了张,回来说:“刮东风呢,少见!前两日都是西风,冷得人鼻涕都要冻成棍儿,今日东风一起,又暖烘烘的。一冷一热,要下雨,据说江陵气候变化大,说不定是冬日里的大雨呢!不过,这种雨长不了,跟夏天的雷阵雨似的,过了就过了。往后,还是西北风做主,不定还会下雪,够咱躺泥地里喝一壶的!”
杨寄眨巴着眼睛,手枕着头,好像更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