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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久被骇了一跳,一颗心扑通扑通在胸腔子里狂跳,背后根根汗毛都立了起来,整个人就由着那猫在他脚边慢悠悠晃了两三圈,如同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半晌没能动一下。
倒也怪不得他胆子小——实在是那猫有些骇人。
若是在平常,这样一只又肥又软的白猫儿只会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偏偏易久遇上的这只却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气息。它倒是真白真肥,但那白是死人寿衣一样的白,肥也是溺死鬼肿胀肚皮那样的肥。毛上有股淡淡的腐烂的味道,擦着易久的脚脖子,竟然是冰凉凉湿漉漉的感觉。
“哎哟。”
易久听到那蜘蛛女在前面低低喊了一声,听起来倒像是刚发现这猫一样。
“这不是白公子么……可是巧了。”
女人的声音表面像是腻着猪油和糖,乍一听倒是亲亲热热的。然而易久只略一抬眼,便对上了她那眯起的桃花眼,那双眼睛里瞳孔缩得像是针尖那样细,与易久的对视之间,透过来的是实实在在的警告。
易久脖子一僵,干干咽下一口唾沫,舌头底下那黏糊糊的珠子无端透出了丁点儿腥味,幸好随后就被他舌头上的八角味给盖过去了。
那被唤作白公子的猫像是没听到蜘蛛女说话一样,依旧那样转着圈儿盯着易久看了许久。
这大宅门口的灯笼光线昏暗,照得人眼花。易久只觉得那猫眼睛像是有鬼火在烧,盯久了,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喵呜呜……这是啥玩意儿……我闻着咋这么香呢。”
忽然,那肥白大猫居然开了口。
刚开口还带着一股猫叫的音,到了后面竟然是一口流利的土话。
易久便又被吓了一次,而这时那蜘蛛女有意无意地往他前面站了站,恰好把那白猫给挡住了。
“哎……白公子你鼻子怎么这下就不灵了勒,香什么香啊……再香有我桶子里的东西香?”那女人晃了晃手中血淋淋的桶子,补充道,“这家伙是我的侄子,做得一手好菜,我特意带他来给娭毑祝寿呐!
易久屏息看着女人在说话的同时,身后的衣摆下面徐徐伸出一只细长的白手,在他面前轻轻地摆了摆手。
他身上冷汗冒得厉害,死命地咬住了口里含着的八角,更加不敢出声。
那只猫从蜘蛛女腿边探出来头来,又看了一眼易久。
“我怎么觉得闻起来像是童子魂……”
它话音未落,蜘蛛女娇笑了一声,连忙从桶子里抓了一颗老鼠头递到白公子面前。
“唉哟你怎么今天这么夹多利多咯。说哒是来做饭滴我未必还会骗公子你啊?!”
她笑嘻嘻的,声音里七分娇,三分装出来的恼……就连易久知道她是个多可怕的蜘蛛,也被她这几句话说得骨头有些软。
白公子的黄眼睛亮晶晶的,只盯着蜘蛛女掌心那还往下滴着血的老鼠头,然后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种东西怎么入得了口咯。”
蜘蛛女脸僵了僵。
片刻后手伸到了怀里,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掏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
一阵风吹来,易久便闻到了那油纸包上传来了一股他熟悉的味道……葱香,油香,面香,芝麻香。
这,这不是他之前做过的香葱油酥烧饼吗?
易久认出来那油纸包里放的是啥之后,整个人就有点呆。
易久做的香葱油酥烧饼与乡下惯常用的方法可不同。
因为是水乡,太潮湿,这边的人做面点做得多,烧饼一类却少,就算做,也做得有些漫不经心——就比如说熬葱油,大多数人家里也就将葱随便洗洗,扔到锅里炸得发焦便成了。
易久却要将火盆边上养着的那盆葱细细料理才行:先要将葱切成极细的葱丝,再将油在小铜锅里烧得极热,之后再淋到葱丝上面。这样料理的葱丝不会焦,黄橙橙的油窝窝里只有细草似的一汪绿,看着颜色就可爱。接着再将这葱油封到小细白瓷的坛子里,放在灶台旁边就炭火的余温徐徐烘上十天半个月。
这样做出来的葱油颜色极为鲜亮,滋味馥郁,满满都是葱香,却还一点儿让人生厌的油烟子气都没有。
再去用滚水烫个面团,殇在一边。这头将葱油过滤,和着鲜切的水葱细末并面粉一起团成金黄点翠的油酥一团,末了还要且上一指肥膘肉,且成小方丁用小火煎着,只煎得那肥膘缩成金黄焦脆的一小撮油渣,才捞起来。烫面团放最外,葱油团放里头,金黄油香的面团上用拇指按个小窝窝,将油渣放进去团好。
随后就是做饼的例行流程了,擀成面片后折上几折,再擀再折……切成巴掌大小松松的面片,刷上厚厚一层芝麻,贴到抹掉灰的灶膛里头。
只用炭烘不到一刻钟,就能看着那面片喜气洋洋地鼓起,面上也染上金黄,香得令人腿发软。
那烘出来的香葱油酥咬一口,先是觉得脆——那外皮脆得简直嘎啦作响;其次是香,葱油渗着面香,再配着烤熟的芝麻,咬一口喷香扑鼻;再其次是酥,所谓油酥饼,内里自然是叠着十几层柔软细韧的面层,面层之间又点缀着香脆可口的油渣。嚼一口油渣,内里香喷喷的猪油滋滋地冒出来,渗到饼皮里头,热乎乎地能吃得人头皮都炸开来。
也就是易久如今管着阿蛇的小厨房才能这样奢侈,吃得起这样的香葱油酥烧饼……
易久也是偶尔才会做一次,想着若是阿蛇醒了,喝粥喝得胃酸能吃点别的开胃。
然而这怪异的蜘蛛女究竟是何时从他那儿偷了烧饼去?
这烧饼整个乡下恐怕也只有他会做——怎么都不可能认错的。
易久这头还在纳闷,那头白公子闻着烧饼的味儿,终于像是满意了一些。
指尖它“吭哧”一声将那烧饼叼到了一边,用爪子拨开油纸,嘎吱嘎吱嚼下了肚,然后慢悠悠地跺步到了一边团了起来。
“唉……我这随便说两句你就说我夹多利多……你是不晓得我是为了你好勒。”或许是因为吃了烧饼十分心满意足,白公子看上去比之前要显得和蔼多了,它瞥了易久一眼,然后开口,“你侄子闻着真滴好好恰(吃),你看好他,娭毑今天客人多,有的时候不小心就把人给叼走恰噶哒。”
蜘蛛女用手抚了抚长发,笑盈盈拉着易久给白公子道了个万福。
“晓得哒晓得哒,谢谢你咯。”
她说完,一只手死死抓着易久,飞快地从门缝里钻进大院。
又过了几道错综复杂的角门长廊等地,她终于在一处拐角处站好了,这才伸手抚着胸口,一脸惨白地开口:“真滴是背运嘞,进门就遇到锅咋(这个)鬼,害得我放在宝瓶里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烧饼都没得恰。”
“可是,我的烧饼……”
“哎哟,你下次可要做一炉给我压惊勒。”
女人说。
易久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得到了一个风情万种却又阴气森森的白眼。
“你是不晓得它的厉害,”女人放松了肩膀,慢吞吞带着易久在廊下的影子里走,“那是苗娭毑养的老猫,吃你们这里妇人打下来的婴儿胎长大的……”
也许是易久青青白白的脸色让她觉得有趣,她忽然凑到他耳边细细地讲起了这白公子的效用。
先是要将一窝纯黑的猫崽子放在骨灰坛子里,不给水食。这猫本来就是吃肉的小凶兽,饿急了自然就开始吃自个儿的兄弟姐妹。等到它将其他猫仔都吃得干干净净,毛就变白了,便就将这剩下的小猫塞到一根细竹棍里头,吃的是人胎盘和未出世的婴孩,这样喂上几年之后,再破开竹棍。那猫因为骨肉极柔软,先前已经长得很胖了,竹棍一破,就像是棉花球似的摊成很大的一团……而偏偏它还能原样缩成细细长长的一条——
“你们人类的妇人来找苗娭毑下胎,它就叫白公子钻进去……将那人胎叼出来给吃了……”
易久听得脸色愈发难看,不由自主地扶着墙,下一刻就要吐出来了。
女人抱着自己的手肘笑眯眯地看着易久,忽然开口:“你可莫吐,若是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是个人,怕是十个你都没法出去——白姑姑那作孽巴沙的干儿子怕是得干死在床上。”
……
沉默了片刻,易久咬着嘴唇直起腰,慢慢跟在女人的身后。
在回廊的另一边,有吹拉弹唱的声音。在门外时易久听得影影绰绰的,只觉得内里极热闹,如今在墙下听得分明了,才发现那所谓的吹拉弹唱实在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听得别说让人开心了,只怕只能让人尿急。
倒也不知道这位苗娭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请来了这样可怕的戏班子。
易久努力不去想之前蜘蛛女同他说的那些恶心事,只能将注意力投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忽然猛地一拉易久,指着个小门洞说道:“到了,接下来你家那条小蛇活不活得了命,就看你的了。”
易久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女人在背后猛地一推,身体直直地就朝着那黑洞洞的门洞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