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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楼修好了。鬼子下乡了。夏末初秋,清晨天气还是那么热。朱胡氏去河边提水抹凉。看到一队穿灰衣服的男人提着盒子枪跑来了。一个男人朝天放了一枪,大声喊到:“乡亲们,我们是抗日救亡队的。据可靠消息,鬼子今天要来朱家油坊抢粮抢油。大伙快疏散吧!快跑吧!”这一下如马蜂窝着了火,人都嗡嗡地飞出巢。乱跑起来。那人又放了一枪喊道:“往青山跑!”一个女人哭喊道:“我们女人哪跑得到青山?”
“村里有船吗?”那人问。“有有有,在油坊仓房呢。”
“女人们上船躲芦苇荡里去!”女人们一听朝油坊跑去。朱胡氏不紧不慢地继续朝河边走去。她从河里提了大半桶水,继续往回走。一会昌传百米冲刺般跑到朱胡氏跟前落定,腰上挂的钥匙叮当作响。他喘着粗气说:“婶子,快上船!”朱胡氏笑了一下。这笑就像小孩撒谎被大人识破后,大人对说谎小孩的笑。她说:“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
“我来背你!”
“不用了,我个无夫无儿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快走吧,船在等着呢。”
“你快走吧。那么多人等着,不要因小失大。”
“婶子,你?”
“我不走。你放心,我有办法呢,不会丢你们朱家人的脸。你们都走吧,我来守家。菊香屋里有藏人的坑呢。”
“真的吗?”
“嗯。”
“那我把油坊钥匙交给你保管吧。”昌传一把拽下腰上挂的钥匙。朱胡氏伸手接过钥匙串急切地命令:“你快走!”昌传转身狼奔起来。
朱胡氏躲在草堆旁,看着这些灰衣人。只见那些灰衣人从河边柳树上折些柳枝,编成圆环,戴在头上。他们倚靠着柳树,好像在纳凉看风景。村子里安安静静的。听到蚊子嗡嗡的声音。草堆旁蚊子很多。几个蚊子叮咬着朱胡氏的手臂,她没有拍打它们,她悄悄用手指捏死了它们。
忽然,一个人说:“看!鬼子来了!”远处的水面有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灰衣人迅速散开,卧倒在河岸柳树下的草丛中。黑点越来越近,果然是条大船。船上传来喊声:“乡亲们,不要怕,皇军不杀良民,不杀良民!”是个汉奸拿着喇叭在喊。朱胡氏还从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的船呢。船近了能看见人头了。“打!”枪声大作。打了一会,鬼子的船掉了头。传来汉奸的嗡嗡的喇叭声:“混蛋,皇军还会再来,还会再来。派大队人马来。带机枪来扫荡。”汽船突突突快速开走了,水花飞溅。水面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卧倒在地的灰衣人们纷纷站起了身。有些人没能站起来。“队长,怎么办?”
“鬼子要来反扑,敌众我寡,赶紧撤退。”
“阵亡的同志怎么办?就地掩埋吗?”
“不行!这是村子,不能埋人。点火焚烧!”
“烧得了吗?”
“找柴火!”朱胡氏从草堆旁走出,大声说:“你们赶快走吧,这里交给我!”
“老乡,拜托了!撤退!”一眨眼,灰衣人们跑得不见了人影。朱胡氏从草堆上拖下两捆油菜杆走到柳树下,她查看了一下,草丛中躺着五个人。她把油菜杆散开盖在一具尸体上。又去拖菜杆。五具尸体上都盖上了油菜杆。她把水桶里的水倒掉。提着水桶去了油坊。油坊大门上是一把大铁锁。她用昌传给的钥匙中最大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大铁锁。她走进油坊,揭开油缸的盖,用水桶舀了满满一桶油。往回走。她咬着牙走着,走一段路就放下水桶换只手拎。水桶外面的油一路滴落着。滴在她的裙摆上,滴在她的绣花鞋上。她头上的汗也在滴落,滴在她的前襟上,滴在她的袖子上。
她把这桶油泼在盖着油菜杆的尸身上。要泼最后一具时,发现菜杆动了一下,听到微微地哼声。她拨开菜杆,是一个年轻的面孔。好像在哪见过。他左胸前一片血红。她使劲拍打着他的脸颊。年轻人张开了眼睛问:“我死了吗?”
“你还没死。你能站起来吗?”
“我试试看。”年轻人努力撑起身子,朱胡氏用肩膀撑着他。“能走吗?”年轻人点点头。“跟我走吧。”朱胡氏扶住年轻人朝菊香屋走去。黄豆大的汗珠从两人的额头上滚落。
到了菊香屋,扶年轻人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朱胡氏冲了一碗面糊让年轻人喝下去。喝完面糊,年轻人灰白的脸色有了些血色。他看到对面墙上粘贴的朱一鑫的像。他睁大眼睛惊讶地指着画像说:“这人像我家也有。”朱胡氏不信:“怎么会呢?”
“这人是我一鑫叔。”听到一鑫这个名字朱胡氏身体一震。“你家怎么会有一鑫的像?”
“我爹是画家呢。我娘告诉我这人是我一鑫叔。”
“你娘是谁?”
“我娘叫菊香。”
“啊,你是菊香的孩子?!”
“你娘呢?她好吗?”年轻人闭上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娘被鬼子飞机上扔的炸弹炸死了。”
“你爹呢?”
“我爹下落不明。”
“你知道你一鑫叔的下落吗?”
“我从没见过他本人。只看到他的画像。”朱胡氏走过去紧紧抓住年轻人的手:“孩子,这就是你娘的屋,你爹也在这住过一段。你爹还在床下挖了一个藏人的坑呢。”
“是吗?”朱胡氏使劲点点头:“巧啊,巧啊。看来是天意。天意啊。”
“我爹早就为我准备好了一个坑?”
“孩子你躺下歇会,我去给你拿药。”
朱胡氏去了伙房,她搲了一碗盐。拿了一盒火柴。去了河边。浓烈的香油味在弥漫。她用火柴点燃了菜杆。熊熊的火燃烧起来。她对着熊熊的四堆火跪下磕了三个头。
她站起,看了看衣襟上蹭的一块血。她快速地朝她原先住的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