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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被废,内侍省总管太监便带了人将延春阁内物事查点清楚,一一造册,好报了宸妃,封闭宫室。梁氏虽滑胎失宠,到底也风光过一段时日,屋子里还放着不少东西,一时半会儿也难打点出来。正在忙乱中,一内监忽的拿了一样东西过来,到张福全跟前,低声道:“找出一样玩意儿,奴才不识得,请公公认认。”张福全接过来,却是一个布缝的假人儿,三寸来长,黄色绸缎缝的长褂,头上还戴着一个草编的小冠,就是个平天冠的式样,虽是草编的,却十分精巧。
张福全是宫里的老人了,看见这东西,立时便知是做什么勾当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低了声儿问那人道:“这东西是从哪儿翻出来的?”那人亦低声回道:“是里屋床上枕头底下掖着的,小的收拾被褥,就看见了。”张福全捏着那布人儿,一阵咋舌:前头邱氏的事儿才刚冷下去,竟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这东西非同小可,自己不好隐瞒。思前想后,将那布偶掖在袖里,叫副总管夏长盛看着人打点收拾,自己便出去了。
出了延春阁,他既没去坤宁宫,也不往钟粹宫去,只是一迳向西,往长春宫去了。
行至长春宫外,一个名叫柳叶儿的三等宫女正倚门儿站着,见他过来,便笑道:“张公公,今儿是哪阵风儿刮起来,竟把你这稀客吹来了?难为你还记着,长春宫大门朝哪边儿开。我们姐妹里私底下说笑话,都说近日里不见公公的人影儿,敢是公公迷了路,过不来了呢。”张福全陪笑道:“姑娘又说笑呢,快替我通传一声,我有急事求见贵妃娘娘。”原来张福全是贵妃宫里用过的人,一路拉拔过来,同这些宫女都是打牙犯嘴惯了的,便是他如今做了内侍省的总管太监,也还算是贵妃手下的人。这些宫女太监见了他,照旧玩笑戏谑,并没那许多顾忌。
那宫女将张福全尽力嘲讽了一回,才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出来叫他进去。
张福全是走熟了路的,也不必人引领,绕过正殿,往后走。
走至西厢房前,文喜守着门,见张福全过来,先笑道:“娘娘在里头,张公公进去罢。”便打起帘子,往里报道:“张公公来了。”张福全低头进去,便见贵妃盘膝坐在炕上,穿着家常的一件半旧不新的大红绣牡丹缠枝纹销金夹袄,下头一条松花色掐金丝十六褶裙,头上也没戴冠,手里拿着个绷子,正绣着什么。
张福全上前,在炕前打千儿问安。贵妃叫他起来,眼也不抬的问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不去伺候皇后同宸妃了?梁氏被打入冷宫,你该很忙罢?”张福全满脸堆笑,谄媚道:“娘娘这话,叫奴才愧不容身。奴才靠着哪里?若没娘娘提拔,奴才焉能有今日!皇后娘娘那儿不过是面儿上过得去就罢了,奴才还是一心为着娘娘的。”几句甜话儿说的贵妃笑了,放了手里针线,道:“到底有什么话说,只顾油嘴滑舌的。”张福全嘴里回道:“从梁氏那儿寻到一样东西,请娘娘瞧瞧,讨个示下。”便自袖里掏了那布人出来,双手呈了上去。
文乐接着,便转呈至贵妃面前。
贵妃接过来,细细瞧了一番,口里不言语,心内忖道:还是早间设计邱婕妤的法子,那时候教与她,搬倒了邱氏。这次想必是要故技重施了,只是没料到她这般耐不住脾气,竟在皇上跟前发作出来,上不得台盘的东西!这也都罢了,这东西如今弄出来,倒怎生是好?再栽给皇后,自是不能够了。若是报上去,让人问起来,这东西怎到我手里?没得让人以为,我同梁氏有什么勾结。见她败了,巴巴儿的寻出来,好撇清自己。
她心中如此这般计较了一番,就想着泯了这桩子事去。待要开口吩咐张福全,外头门上的人忽然扬声报道:“皇后娘娘驾到、宸妃娘娘驾到!”
贵妃一惊,口里便道:“她们怎么过来了!”说着,连忙将那布人塞在炕桌底下,才待起来进去梳妆,皇后却已同宸妃自门外进来了,身后还随着许多宫人,连内侍省副总管夏长盛也在。
贵妃无奈,只得上前与皇后行礼问安,又与宸妃见礼。
萧清婉看着贵妃行礼毕,才道:“听闻贵妃姐姐身上也不大爽快,何必如此拘礼?”贵妃听着,只笑了笑。
众人各分宾主落座,贵妃看皇后身上穿着蜜合色绣凤穿牡丹棉袄,肩上一件银灰鼠儿的比肩褂子,下头一条绛紫色福禄寿盖地棉裙,额上勒着水獭皮卧兔儿,面上脂粉淡淡,透着些许病容,身后宫人又抱着翻毛貂鼠斗篷。
贵妃看了一回,先自笑道:“娘娘病着,这大冷的天,若有话说宣了嫔妾过去就是。坤宁宫离嫔妾这里,多少路途。娘娘过来,路上让风扑了,病又重了,倒是嫔妾的罪孽。”萧清婉先不接话,看着一旁明月在手炉重新安了炭,放了桂花甜香饼,放在她怀里,方才开口道:“贵妃姐姐说的是,本宫病了这几日,许多事情都顾不上,幸得有宸妃姐姐料理帮衬,才得周全,不然怎好?耽误了宫务也罢了,叫人在暗地里装神弄鬼,背地里吃人算计了,本宫还在睡梦里呢!”
贵妃听皇后口气不好,连忙笑道:“娘娘今日的话倒是奇,敢莫是谁惹了娘娘生气?”萧清婉却叹气道:“生气又有什么?谁家没个磨牙拌嘴的事情?本宫只是不明,怎会有姐妹如此痛恨本宫,满心的要咒本宫死!”贵妃面上一惊,说道:“娘娘这是什么话!谁七个头八个胆,敢咒娘娘?娘娘进宫这半年,谁不夸娘娘贤德?别说嫔妾从没听见谁当面说过这话,便是听到谁传来过这样不知高低的言语,嫔妾也第一个不饶她!只是并没有。”萧清婉道:“若是都如贵妃姐姐一般,本宫还愁些什么?”嘴里说着,就望了夏长盛一眼。
夏长盛心里会意,赶忙上前,自怀里摸出一个三寸长的物事,呈到贵妃眼前,口里便说道:“贵妃娘娘请看。”贵妃放眼看去,见竟又是一个布人,与方才那个却是不同,乃是一个女像,身上亦是明黄缎子绣的凤袍,头上是草编的凤冠,那布人胸口上竟还插着一枚绣花针!
贵妃见了此物,心中狐疑不已,面上却是粉面煞白,道:“娘娘哪里寻得此物?!”萧清婉没言语,倒是宸妃接口道:“此是内侍省副总管夏长盛在延春阁打点物事时,翻出来的。还有许多脏东西,没拿过来——怕脏了咱们的眼睛。”一言未了,又向张福全道:“你这奴才,本宫着你带人收拾延春阁物事。你为何将差事丢与旁人,自家走到这儿来躲闲?想是本宫使不动你了。本宫使不动你也罢了,莫不是连皇后娘娘也使不动你了?叫着你,白不见你来,倒跑到这儿来!满宫里只贵妃姐姐一个是你的主子?!”萧清婉在旁浅浅一笑,道:“姐姐,说他怎的,谁让咱们进宫晚,又年轻,怨不得人眼里没咱们。”贵妃听了这话,哪里忍得下去,便笑道:“两位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奴才不好了,送到掖庭局就是,何必说出这些有的没的,倒白白辱没身份。”说着,又问道:“两位娘娘今儿过来,莫不就是为了训奴才给嫔妾看的?”
萧清婉道:“谁是为这个来的。今儿才吃了药,宸妃姐姐就带了夏长盛过来,言说此事。因延春阁打点物事一事,本是张福全管着的,就叫他来回话。谁晓得打发去叫人的宫人,四处寻他不见。倒叫本宫走到姐姐这儿来,打扰了姐姐清净。”说着,忽然纤手一指,就望着那炕几底下露出一块明黄布角道:“那是什么?”贵妃转头瞧见,心里暗暗叫苦,还要分辨遮掩。那夏长盛得不得一声,便就上前,口里说着“贵妃娘娘恕罪。”早将那布人扯了出来。
原来适才皇后与宸妃进来的急,贵妃慌着藏掖,却没藏好,就露出一角来。萧清婉是早得了夏长盛的密报,知张福全拿了男像布人往长春宫来了,满心里只是要来捉人拿赃的。自进了屋,眼睛就没闲着,只顾四下打量,原也没指望立时寻着,不想竟一眼寻见,可是意外之喜。
贵妃眼见此情,便知此局再难挽回,只得丢车保帅,没奈何道:“娘娘还容嫔妾说句话儿,嫔妾适才也好不说这奴才!嫔妾便说:如今宫里是皇后娘娘当家,便是娘娘不适,也有宸妃娘娘理事。你这奴才三不知的弄了这东西进来,来讨本宫的示下,却是什么道理?!知道的呢,说你白做这些年的内侍省总管,竟连礼也不知了;有那不知高低的,竟说是本宫用的你如此!正说着,两位娘娘可就进来了。嫔妾又忙着给娘娘让座奉茶,竟一时没顾上说这事。”萧清婉便笑道:“原来如此,本宫也说,贵妃姐姐断不至如此糊涂。”说着,就起身道:“出来一向了,也该回去吃药了。这事儿既然已见明白,就罢了。”宸妃也随之起身,二人的贴身侍婢上来伺候穿了斗篷大氅,贵妃不免又假意留了几句。
穿毕衣裳,萧清婉扫了一眼地上,那张福全见此j□j,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连连,撞地有声,当即吩咐道:“带上这奴才,待后发落。”话音才落,便有一众太监上来,按住了张福全。那张福全便杀猪也似怪叫,口里直嚷着:“贵妃娘娘救命!”萧清婉耳里听着,心里恚怒,面上却还笑着向贵妃道:“贵妃姐姐听听,这奴才满心里只认得你哩。”贵妃强笑道:“这样不知高低的糊涂东西,只配拉去打死!”又说了些虚应话儿,萧清婉同宸妃便去了。
众人一阵风儿的去了,屋里顿时一空,贵妃眼瞧着皇后带人过来拿人,一丝一毫也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又知张福全必定是保不住了,连日竟连损了两枚棋子,独在宫中,恨骂不绝。
出了长春宫,萧清婉便吩咐道:“把那奴才送到掖庭局去,传本宫的话儿,先不与发落,待后处置。”李明贵应命去了。
宸妃在旁道:“好容易抓住她把柄,何不就借此拽她下去?”萧清婉却叹道:“只怕我肯,皇上也不肯。好不好,她还有个皇长子在那儿放着。皇上再不喜,那终究是他的长子,她是长子的生母,又有这许多年的情分。咱们只好慢慢瞧吧,几时把皇上对她的旧情磨干净了,她也就算到头了。”宸妃颔首道:“妹妹说的是。”便就没话,自坐了轿子往上书房见皇帝,萧清婉便回坤宁宫去了。
宸妃往上书房见了皇帝,奏明延春阁布人事宜,偏又有坤宁宫人来报,言说皇后病又重了。赢烈闻讯,忙叫起驾,也没等传齐了仪仗,就坐了龙辇去了。
才进坤宁宫内室,便见萧清婉在床上面向里卧着,听闻皇帝进来也不动身。赢烈上前,问道:“婉儿,听闻你病又重了?如今可觉得怎样?”萧清婉便翻过身来,只见枕上青丝散乱,面上道道泪痕,两只眼睛揉的红肿。一见皇帝,眼中又滴下泪来,伏在他怀里,泣道:“皇上休了婉儿便了,省的让婉儿在这里讨别人的嫌,碍别人的眼!婉儿自进宫来,心里只想同众姊妹和睦相处,一道侍奉皇上。不知怎的,总有几位姐妹,瞧着婉儿不顺眼,明里暗里的诅咒婉儿。便是梁氏的事儿,外头也都传是婉儿在皇上跟前戳的舌吹的风,婉儿只当听不见也罢了。谁知这几日又染了风寒,病才见好些,胸口又绞着疼,蒋太医过来也瞧不出名堂来。便有今日延春阁里翻出那布人儿来,那女像的布人上头胸口就钉着根针,今叫人拔了去才好些。饶是这样的大事,底下人竟也不来报与臣妾,还是往长春宫去。婉儿不讨人喜欢,又年轻又不服众又不贤德,皇上白留着婉儿做什么?婉儿倒想着伺候皇上百年,同皇上白头偕老,只是日日这样让人明里暗里的算计,婉儿怕是要死在皇上前头了!”一面说,一面又掩面啼哭不止。
赢烈在书房内听了宸妃奏报,本就在恼怒中,今又见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声如莺啭,极是凄苦,顿时三尸神暴跳,先哄她道:“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你是朕的正宫皇后,谁敢欺辱你,朕定饶她不得!”说着,又向一旁立着的宸妃道:“宸妃见代理宫务,皇后又是你亲妹妹,你怎能容宫里出这样的事!”宸妃不好辩解,只得立在一旁不言语。萧清婉赶忙说道:“皇上也不必责怪姐姐,这事儿与姐姐有什么相干。梁氏私藏巫蛊,姐姐又不知。那张福全也是自个儿跑长春宫去的,姐姐还使人去叫他,一地里寻不见的。这些日子臣妾病着,不能理事。诸般事务都是姐姐打理,就是臣妾病在这里,也多亏姐姐常来扶持,凡事她都记着,夜里觉也睡不上几个时辰,皇上不说体恤姐姐辛苦,反倒还怪她?”一番话,说的赢烈倒笑了,道:“你们姐妹连心,朕倒没得说了。”一面哄住了萧清婉,就唤进张鹭生去掖庭局令严查此事。
哪消半个时辰,钟韶英便来回话,称在延春阁的几个箱笼里寻出许多画好的符纸、纸人儿、丹砂乃至一些不能见光的秘药。赢烈大怒,即时下旨,令杖毙梁氏,不许其尸首返家,在焚香阁烧了,骨灰就洒入化渣池内。又道:“似张福全这样糊涂不知事的奴才,怎能居着内侍省总管一位。”便就吩咐撤了张福全的职,打发他到御膳所做个杂役,将副总管夏长盛补了这一缺。
张鹭生接了旨,心里却是一惊:原来自宣朝开朝以来,后宫妃嫔纵有大错,亦不过赐死而已。杖毙妃嫔,还前所未有。如此便见皇帝是动了真怒,自不敢怠慢,连忙往掖庭局传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