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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铮说话,总有一种老成的感觉。
就像说孙航不妥当、品性不错,都有一种大人看小孩的味道。
尹琪暗暗惊奇,嘴里则一口答应下来,后来他专程去看了孙航,发现是个勤快踏实又不乏谨慎的人,便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当差,这是后话。
苏铮留尹琪吃晚饭,尹琪满口拒绝,推说自己还有饭局。
饭局都出来了,苏铮又想起婉约退避的样子,便未强留,只是分别前特意向他询问了天罡窑记和知雪堂的事。
大概生活里的事情太少,又或者是因为某些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原因,这件事她一直记着呢。
“紫砂界不是有十二雅流吗?除了两个是民间的散人,其余十个都各有各的背景,其中天罡窑记培养了一个,叫作周稚柳,书香世家的文家也培养了一个,即是沈时运,这两边一直互别苗头,那惊开一事,可以说正是文家向天罡下的战书。”
苏铮讶然不解:“为什么?”
“原因多了,左右逃不过一个利字。紫砂业以名家大师为尊,谁招揽的大师多,谁的地位便高,这关系到泥矿的划分,旗下所产的茗壶砂器的价值,还有家族个人的名声威望,三两句话说不清楚的。”
尹琪道,来到桃溪后见的人和事多了,他已从最初的震惊不解变为此刻的淡定明白,这其中经过许多学习,以前他也万万想不到,做一把壶而已,竟会有如此多的猫腻。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纠纷。
苏铮问:“所以所谓的惊开,真的是沈时运在诬陷天罡?”
尹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将苏铮从院外带进来。低声说:“我毕竟还不算圈内的人,能打听到的不多,不过有谣言传,那壶在制作的时候加了料。”
说着又玩笑起来:“兴许是天罡窑记散布的谣言,为了诋毁沈时运和他背后的文家呢?”
苏铮脑海里却浮现沈时运一副文艺青年的忧郁样,还有那一言不发,却露出悲哀冷漠神色的样子。
她潜意识里一直以为紫砂这种东西是纯粹的,单纯美妙的,真正的紫砂艺人对其应当怀有一种忠诚和执着,如果用它来耍阴谋诡计。那实在是……
她心底渐渐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失望。
杜仲回到了泥场,尹琪也不时过去坐镇,一些最不安分最不务实的人被辞退回去。五十个人一下子缩减到三十来个,球山泥场霎时冷清下来,但做事的效率却提高了很多。
在看到孙航正跟着尹琪做事,并且尹琪隐晦地提起自己之所以提携孙航有苏铮的一份功劳之后,姜师傅对苏铮的态度一下子好了起来。如果说之前是多云。此时就是万里无云的晴朗,但凡苏铮问的,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平时也会告诉她一些要点,苏铮渐渐学到了很多东西,甚至连紫砂泥也能上手碰碰捏捏了。
姜师傅见苏铮是真心学习。意外之余倒也觉得欣慰,常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些泥头边料给她:“自己拿着捏。熟悉熟悉泥性,但别让人看到了,也别让人看到你动制器工具,你知道,我们这一行规矩多。”
没正经拜过师。没堂堂正正地进入行内,有些东西不能碰就是不能碰的。
不过像日月陶坊那样的选拔却不在此列。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规矩。难道那些世代做这个的家庭,孩子还没长大还没正式学习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能碰?又有谁能肯定地说,今日那些大师里头就没有野路子出身的?
姜师傅算是在打擦边球,没人发现和嚷嚷就没有问题。
苏铮很感激他,没事的时候就独自躲到没人的地方把玩泥团。泥场五位师父洗手、洗工具的地方水用个破陶缸接着,她隔几天会去缸底抠一次,总能抠出一团湿巴巴的泥团,慢慢蓄着,变成了大泥团,成为她苏铮的私有物。
就这样,泥场和家里她都不时地练练,从最初常常捏散捏碎,到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形状,再到可以像模像样地捏出事物来。
之前就说过,她的动手能力很不错,第一次就捏出了一座小房子,虽然那大部分只是一个偶然。
她把自己捏成型的东西给姜师傅看,姜师傅看了默然无语,半晌才是一句:“你兴许是个有天赋的。”
驾驭紫砂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那泥到了苏铮手里,却会变得很听话。
苏铮想用上工具来试一试,看自己能拍打出个什么东西来,因此常常虎视眈眈地盯着姜师傅吃饭的家伙。
察觉到了苏铮的蠢蠢欲动,姜师傅犹豫再三,最后道:“那你试试吧。”
这个下午,姜师傅把苏铮叫进制作室,关上门,让她坐在工作台的前面,指着排成一溜的各式制器成型工具说:“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些东西的名称和用途。”
他拿起一个圆柄,前头是一扇柱体的褐色木质工具:“这叫木搭子,是成型中的主要工具,用来……”
“轰隆隆——”
一声响雷让姜师傅和苏铮全都僵住了。
本来就有种做坏事的心虚感,现在是老天来指责了?
姜师傅的表情一时变得无比精彩,张了张嘴,此时又有一道雷电在天边闪现,刺亮的白光从窗户外射进来,一瞬间把两人的脸照得雪白,紧接着外面有人喊道:“春雷!春雷啊,要下雨了!”
莫名其妙地兴奋着。
随即有人惊喊:“哎呀,摊场上的泥矿!要赶紧收起来!”
姜师傅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我们也快去帮忙!”
两人急忙跑出了制作室,外面正好站着人,看到他们从紧闭的屋子出来,蓦地张大嘴巴。
姜师傅窘迫。
师傅带着学徒悄悄躲起来教一些重要的手艺,那是常有的,但问题是苏铮是个姑娘家,还是个年龄不小的姑娘家,这件事本来是大大的不妥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尴尬的时候,他朝那人喊:“还不快去摊场帮忙!”
“哦,对,对!”
跑到摊场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泥料了,尹琪和杜仲也都在指挥众人,杜仲喊道:“先把那些快要能研磨的收起来,刚开采出来的不要管!”
尹琪也道:“春雷都打下来了,这春雨一下不知道要下多久,捡要紧的先收!”
一边喊着一边拿了把大铲子和众人一起干。
大家大感意外。
尹琪毕竟是东家的少爷,虽说有人隐约知道他是私生子,但东家的人纵然是私生子,那也是要比一般人尊贵的,因而大家都很敬畏他,没想到他居然能和大家一起干这样粗贱的活。
气氛一下子被带动起来。人们用扫帚扫着,用铲子铲着,用手捧着,急急忙忙地装了一筐又一筐石料,每装满几筐就有那强壮的挑着撒开腿往仓库里跑。
另外还有人拿了勉强可以防水的油布,将一些暂时收不到,又比较重要的泥料先盖着。
虽说球山泥场现下不景气了,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曾是大规模泥场,如今既没关门大吉,就要担任着供给外面永年的各个作坊泥料的重任,所以摊场上的泥料那是相当多的。
风化到各个程度的都有,摊成一片又一片。
苏铮一到就要去帮忙,杜仲忽然一拍手掌“啊呀”叫起来。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他说:“前天龙窑修葺了一遍,顶上大敞着等着风干,要是雨落下来……”
有人问:“顶上不是还有棚子吗?”
一人为杜仲回答:“棚子好多年没修,眼看着就要塌下来,杜掌柜命人拆了重建,现在还没完全搭好。”
“那木匠们应该还在那儿吧?”
“天罡窑记的龙窑顶棚也无故塌了,木匠被叫过去了。”
就是说龙窑现在没人看守?
“啊!”问话的人便嗫嗫地道:“都两天了,龙窑该干的地方都干了,应该没事吧?”
“就怕哪里没干透,要是被淋坏了……”杜仲皱紧眉头。
出了二月这龙窑就要开烧的,到时候外面作坊的东西会拿过来烧,要是龙窑不能用……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和尹琪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凝重。
永年有很多条龙窑,这条不能用,去别处安排一下,也不会有妨碍,但这对他们两个却有很大的影响。
都是刚到任不久的,都是挤掉了姚全才坐稳位置的,结果一来就出了纰漏……
尹琪扔掉手上的铲子:“我去看看!”又道,“来五个身高体壮的!”
杜仲赶紧道:“五个不够,去十个!遮盖用的茅草都在龙窑边上靠着,就为了防雨的,过去盖上就行了。”
“哎!”尹琪头也不回地带着人离去。
苏铮看着他们飞奔似的团团背影,忽然不知哪来的冲动:“我跟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去了。
“苏……”姜师傅徒劳伸着手,叹了一声,对杜仲说,“龙窑要紧,我也跟着看看吧,那些人不知道哪些位置是顶重要的。”
杜仲深有同感,点点头:“劳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