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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正午时分,上清园中大宴群仙。
虽然楚云霄性情孤傲,一向深居简出,潜心修炼,即便外出之时,亦多数是奉命下凡斩妖除魔,极少与其他仙人来往,但仙帝既有旨意庆贺,众仙皆无不遵从。
天界仙人的盛宴自然不比凡间,上清园号称天界第一园林,景色精致华美,明艳大方,园中仙雾飘渺,紫气缭绕,遍地瑶草琪花,百卉争妍,灿烂绚丽,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
筵席上置放着数不尽的美酒佳肴,品种繁多,尽是些琼浆玉液、龙肝凤髓等凡人不可得之物,芬芳四溢,赏心悦目。
仙帝颛顼高冠冕服,坐于正北高阶上华光四射的帝座上,身侧座位上即是此次庆功宴的主角——新封为天神将的楚云霄。
楚云霄依旧是一身颇显朴素的浅青衣衫、湖色长袍,似乎与周围衣冠齐楚、服饰光艳的众多仙人格格不入,然而全身气势却如同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锋刃一般,迥然独秀,冰冷凛冽。
而最为显眼的,自然是他一双眼眸,通红如血,鲜明如焰,明白昭示着与天界诸仙最不屑的魔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仙帝显然并不在意这件事,对楚云霄的态度极是恩荣,于筵席上不断嘉许楚云霄自从成为上仙之后的诸多行为。
楚云霄虽然应和回话,并无丝毫失礼之处,神情却显得十分冷漠,仿佛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山冰峰。
宴席末尾,仙帝率先起驾回紫微宫,却命众仙自便,无须顾忌。
众仙纷纷放开姿态各自寻伴说话,其中也有仙人上前向楚云霄道贺几句,楚云霄礼貌地逐一应答,态度却依旧冷淡疏离,渐渐便少有仙人与楚云霄攀谈了。
在一众仙人的谈笑风生中,唯有楚云霄只是沉默不语,一杯又一杯地饮着清冽的仙酒,容颜在萦绕周身的淡淡云雾里,似乎显得有几分落寞。
直至宴终人散,在场的众多仙家皆走得差不多了,楚云霄方才起身离席,孤身慢步返回庆云殿。
路经玉虚池,却见茂密幽静的树荫之下,池水之畔婷婷玉立着一抹窈窕的身影,雪白霓裳在风中飘飘飞扬,宛如一只翩翩轻舞的蝴蝶。
楚云霄视若无睹,并未伫足,反而是那女子似乎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姣好清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淡淡惊喜,侧身盈盈一拜,唤道:“天神将。”
楚云霄目光略一扫视那女子的脸容,终于停下脚步来,淡淡道:“是你。”
楚云霄记得,女子自言最后一世名为陆雪菲,在天界的封号为芷英仙子,乃是九天玄女门下弟子。
至于楚云霄会与陆雪菲相识,却是因为暗夜冥在他身上所下禁咒一事。
当时楚云霄也是在这玉虚池畔初遇陆雪菲,陆雪菲蹙眉看了他片刻,却并不避讳地告诉他,他身上被人下了禁咒,手法极为隐秘,令人不易察觉,却是一种可以逐渐控制人之心神的阴毒咒术,甚是凶险。
虽然陆雪菲法力不够强大,看不出来这禁咒最终的目的何在,但他可能会在思及某人或者某件事上,便会受到禁咒的影响。
楚云霄听到后,心里却是立即明白了——这个某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而他一旦思及那日决裂的情景,便会觉得头痛欲裂,心底涌上的戾气几乎要让他失控发狂,彻底沦落为嗜血邪魔。
念及此事,楚云霄略略敛容,对眼前女子道:“上次多谢你告知。”
“那只是小事,并不算什么。”陆雪菲轻轻摇首,面色并不是对待他人时的冷若冰霜,目光盈盈,似乎流露出一缕关切之情。“如今天神将……似乎已将那禁咒控制住了?”
“是,虽不能消除,却已对我再无影响。”
楚云霄淡然回复道,却并未解释,他是以咒制咒,虽然无时无刻身受万箭穿心般的极致痛苦,但起码可以保持神智清明。
……虽然,他给自己下的禁制,起因并不是因为破解这个禁咒,但如今效果却是正好。
“如此便好。”陆雪菲语声婉转动听,娓娓道,“听说仙君得封天神将之名,可惜此番我正巧去了人界一趟,直至此时方归,未能及时出席庆功宴,向天神将道贺。”
楚云霄只道:“无妨。”
陆雪菲仍是微微欠身一礼,道:“恭喜天神将为天界立下诸般功劳,如今得陛下嘉赏,可谓实至名归。芷英能与天神将结识,亦觉十分荣幸。”
楚云霄不喜多礼,只是侧身避让,冷淡地道:“不必如此。”
陆雪菲抬头,秋水般的眼波无意间落在楚云霄的胸口上,看见那微露出来的一点红色,陡然轻轻“噫”了一声,不禁道:“这是……”
陆雪菲略一沉吟,遂即道:“我观天神将身上,似乎还曾经被人下了一道符咒。不过,这道符咒,却仿似对天神将并无恶意。”
楚云霄瞬间目光一黯,眼中神色极为复杂,光芒闪烁如同瑰丽明澈的红玉髓,似乎隐隐泄露出一点痛苦以及一点温柔:“我知道,那是**替命咒。”
陆雪菲微露讶色,声音轻缓地道:“**替命,以命代命……没想到,竟然有人能为天神将做到如此地步。”说到最后,陆雪菲的神情似乎颇有些许感叹之意。
楚云霄面上隐忍之色似乎更深,语气却还算平稳:“我不会让它生效的。留着,是因为可以借此感应到他的下落。”
他在得知此乃**替命咒的那一刻,早已施法免除此咒之效。
陆雪菲看着楚云霄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轻声道:“她与天神将……莫非是人仙殊途?”
“不是。告辞。”楚云霄眉头不经意地微微一皱,话声一落,转身便要离开。
陆雪菲在他背后柔声道:“抱歉,我并无意查探天神将的过往之事……只是……”
楚云霄脚步一顿,只听陆雪菲幽幽道:“……我一直觉得,仙族寡情无欲,在这漫无止境的千万载岁月中,只有自己孤独一人,未免有些寂寞空虚。天神将有一个可以惦挂的人,即便天各一方,却也……叫人艳羡。”
楚云霄背对着陆雪菲,禁不住缓缓抬手按住胸口,用尽一身力气才让自己在这禁制发作时的极剧痛苦中,依旧保持不动声色。
随后楚云霄并不回首,只是快步走回庆云殿,而陆雪菲则是一直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在视线中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楚云霄独自静坐在庆云殿内殿里,闭目调息许久,方才睁开双眼,伸手取下胸前佩带的红鱼荷囊,缓缓抚摩过布料柔润光滑的表层,动作轻柔,眸色却渐渐深沉,幽晦难测。
他五指渐渐收紧,陡然只见荷囊绽放出一层明亮晶莹的光辉,如同沉沉黑夜中的绚烂烟火,转瞬即逝。
——依然是……魔界。
楚云霄极其缓慢地吐出一个绵长的呼吸,仿佛能够借此来稍稍减轻身体上的痛楚。
他静默不语,目光落在荷囊上,仿佛心头那抹最熟悉最牵挂的身影便在咫尺之前,触手可及,也可以让他询问到所有答案。
——为何偏偏当我知道**替命咒一事的时候,你已经去了魔界?
——……你为什么要去魔界?……倘若暗夜冥真是逼迫你的罪魁祸首……你会有多么不甘心?
——为今之计,是不是只有前往魔界,再次相见,才能寻得这一切的解答?
楚云霄又是深深吸了口气。
——可是,太清明澈镜乃天界至宝,镜中所展示的画面……确实无可作伪。狂风双煞也确实是受……穆兄之命……而夺取了师父的性命。
楚云霄微微垂眸,拳头渐渐攥紧,目光不觉泄露出一丝埋藏极深的痛苦。
——不,不对……倘若暗夜冥可以控制旁人的心神……那么镜中所展露的穆兄的所作所为……那些手段残忍、阴险毒辣的行止,杀人不见血的心机与算计……或许根本便非出自本心……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楚云霄浑身不禁于短短一瞬僵硬住了。
想起自从相遇陈瑜以来,陈瑜不曾妄杀一人,一直乐于行善助人,即便除却他自己,亦有许多不相干之人,从最初的神医段百草师徒,一直到后来的落星镇百姓……
那些往事历历在目,陈瑜表现出来的性格一直是开朗豁达,令人心折——譬如在神医居所,沈若兰明明受陈瑜之恩,却还怀疑陈瑜与王重晖有所勾结,陈瑜可以一笑置之;又譬如在许州城外,云梦任性地强迫陈瑜比武,几乎真正造成伤害,陈瑜亦可以不做计较。
——那样的穆兄,明明心性良善,怎么会是镜中所见的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之人?
楚云霄目光一点一滴地黯淡下来,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汹涌的风暴。
——而自己竟是直到此时,方才想通这些……
心口处的金光蓦然大盛,映照得四周无比通明,鲜亮炫目,整个房间皆仿佛被涂染上一层浓重的金色,恍若烈阳降临。
楚云霄似是再也忍耐不住,修长的躯体猛然微微一晃,脸颜倏忽惨白胜雪,唇角亦缓缓溢出一抹鲜红。
然而他一双赤红眼瞳,却是愈见锋芒逼人,光华流转,犹如一道最尖锐刚利的剑尖,无坚不摧,无物不破。
——看来,翻天印一事,已经势在必行。
——而且暗夜冥对自己所施加的禁咒……自己又怎可不回报一二?
楚云霄面无表情地心想,双眸中却渐渐透出一丝森然可畏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