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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时节,夜晚的风最是冷冽。就连那一团飘摇在风中的火焰,都显得有些冷清而无助,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火光旁,少年执刀,面容冷漠,唇间却印着深深牙印,有鲜血渗出;被刀架于颈间的老人盘腿而坐,反而面露淡然笑容,犹如圣修院里那些修行百年的老修士们,早已勘破生死大限。
莫非的问话简单明了,只有三个字,“为什么”,却又仿佛包含了一切,无需再多言一字。
老秦头疼爱地看着眼前少年,微微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明知道那药里有毒,怎么就还是喝下去了呢?就算有解药也不能这么冒险啊。”
莫非听了他这话,眸子中不再只有冷漠,多了一丝悲怆,声音浸满不符年纪的沧桑:
“我在当阳苟活了十年,甚至连城门都没有出过。那座城里的人,自私冷漠,却又喜欢标榜仁义道德。所以,几乎人人都想我死,可都藏着掖着,不敢明目张胆。”
“后来,出了城,入了伍,上了前线,遇见了您。平生第一次有人对我好了,于是,天真地相信,这个世间并不是一片冰冷。第一次觉得,活着,还有那么一点点意义。”
“可是,秦爷爷,为什么?不错,我知道那药里有毒,可还是一口气喝完了。因为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哪怕只有那万分一的可能,也想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可惜……”
老秦头沉默不语。敛起笑容后的脸上,皱纹更加深刻,在火光的映照下,如一株深山里的枯树。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手,捻起颈间的朴刀,另一只手指指火堆旁的地上,说道:“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瘸子,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来,坐着说。”
莫非沉默着在心中衡量了片刻。他表面木讷,实则大智若愚,第一次中毒之时就已经分析出有机会给自己下毒之人只有老秦头一个,硬着头皮喝下那碗落了毒的药,几个时辰后感受到两日前第一次中毒时同样的腹如刀绞,于是赶紧偷偷吞了颗戈怀雪临行前赠与的大灵丹。就像那位大修士说的,圣修院炼制,可解百毒,被世人视为稀世珍宝的大灵丹用来解毒实在是暴殄天物,不但瞬间清了毒素,就连之前被群殴而导致的内外伤也一并修补完毕。
所以此时,他的身体状态不但谈不上虚弱,甚至隐隐比之前还多了几分精神力气。更何况,他手执朴刀,面对的是一个瘸了一条腿,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人。
于是,他返手收刀,盘膝而坐。可刀锋仍以一种最容易发力的姿势,斜对着老人颈间。
老秦头对他的小心谨慎不以为意,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非啊,你别看老头子我现在这个样子,心残身残,废物一个,可四十年前,也是个身具天脉的风流人物呢。”
回忆起当年,老人原本昏沉的眸子中耀出夺目光彩,看得莫非也一阵晃神。谁会想到,伙夫营里,跟着毛头小子们一起打杂,风烛残年的老头,当年会是一个身具天脉的修行者?
“我十五岁悟天,考入北星学院,修习了三年后,入坐忘境。那一年,正赶上魔族大举入侵。年轻人嘛,一腔热血,于是便应招入了伍,想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之后跟着彭擎山将军,十年间南征北战,虽说辛苦了点,可也算顺风顺水。血火磨练中,修为也入了返真,受封帝国上修士,官拜骑兵统领,独领一支骑兵大队。更暖心的是,娶了个贤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本以为,会沿着这条平坦大路一直顺利走下去。可惜,第五次恒河会战,遇到了当时敌军八大魔将中排名第二的山河悬。”
“这位以残忍嗜血闻名人魔两界的大魔将,平生大小百余战,从未退过,也从未收留过战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位魔将有一个闻名于世的嗜好,凡是获胜的战役,必歼敌至最后一人,留下活口,并在这个倒霉蛋身上留下一个记号。”
似乎几十年前的这些往事有些过于沉重,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拿起身边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喝完这口酒,他慢慢褪下了身上那件破旧的羊皮裘子,接着,又脱去了贴身的内衫。
触目惊心!
一直面色平静的莫非也忍不住一阵眼角抽搐。
老人干瘪的胸膛上,满是伤疤。这些当年几乎刀刀见骨的伤痕,如笔墨飞走,一笔一划,组成了几个大字:山河悬到此一游。
以刀为笔,留命诛心。
这就是神辉帝国第二魔将,山河悬的嗜好。
在确认莫非看清楚了以后,老人缓缓穿起衣服,继续讲述。
“山河悬废了我武功修为,振碎了全身经脉。从此以后,别说练武修行,就是干些稍微重点的活都吃力的很。”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那一掌,不单是振碎了我的经脉,也毁去了老头子做人的根基和这一辈子的运势。”
“统领是当不成了,帝国没有理由继续重用一个被烙上耻辱印记的废物。可老头子我不满二十就入了伍,又哪里会什么其他营生?只能厚着脸皮留在军中,混吃等死而已,一步步从骑兵统领混成了伙夫营杂役。”
“其实啊,如果能就这样领着军饷,安稳等死,也没啥不好……“
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颤抖。
“可十五年前,我那个比驴还倔强的傻儿子,为了给他的废物老爹争一口气,抛下了媳妇和还没满月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就上了战场。”
“可惜,老秦家祖上积下的阴德,都被我一个人给败光了。我那傻儿子的运气差得很,见血首战,就被一刀砍下了马。”
“儿媳妇本来身体就弱,在家里听到消息,一口气没接上,也跟着去了。”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只剩下一个糟老头,和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咯。”
老秦头刻意平稳了自己的声音,如老树般的脸上也无甚表情。可是,莫非还是从老人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沉重的呼吸声中,体会到了一种彻骨的痛。
那种痛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叫欲哭却无泪。
“老头子是个将死的废物了,可我那孙子还小,他是老秦家唯一的种了,也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了。”
莫非听到这里有些困惑,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和您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月前,当阳城来人了。”
莫非心中一紧,听到当阳城三个字,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为了现实。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你在这军中跟我最亲近,便派人找上了门。”
“那位神秘的大人从见面到离开,只说了一句话。”
“一个月时间,寒城孤莫死,否则,秦氏独孙死。”
整个寒城,姓莫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所以,世人称莫非为孤莫。
持刀的手,本已松弛,瞬间再一次猛然握紧。莫非转头看向南方的夜色虚空,眼中有熊熊火焰。
老秦头欠了欠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非啊,老头子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同情,也不是想解释什么。只是咱爷孙两挺投缘的,干出了这种破事,如果不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总觉得欠了你一个交代。”
莫非低下头,沉默良久。
世上的恶人做坏事,都会有各种苦衷,各种借口。杀人者扔下手中的刀后,总会无奈地说上一句:我是被逼的。
可事实上,老秦头并不是什么恶人。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宁愿杀人,也要保住孙子性命的老人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他低声问道,声音小到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
老秦头淡然一笑:“老头子越活越糊涂了,以为只有两条路走,其实啊,还有一条最简单的路,只是没想到或是没敢想而已。”
说完将手边那把破旧北刀递了过来:“非啊,我那小孙子叫秦破辉,小名小耗子,住在当阳北城十里巷。小时候一直吵着要这把刀,老头子吓破了胆,怕了打打杀杀,所以一直没给。如果以后有缘见了,帮忙转交给他吧。”
莫非郑重接过北刀,却不忍直视老人那对昏沉双眼,因为聪慧如他,已经隐约知道那条最简单的路通向何处。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明知故问。
老秦头笑着摇了摇头,将酒囊仍了过去:“非啊,陪老头子喝一口。喝完这口酒,记住,这世上最毒莫过人心,以后可不能那么傻了。”
莫非拿起酒囊,狠狠灌了一口。
酒是极北最劣质劲也最大的赤泥老酒,入口辛辣涩苦,仿佛有一把火直接从喉咙燃烧到胃里。
原来,酒这么难喝啊。
生平第一次喝酒的男孩,被呛得泪流满面。
……
当夜色褪去,晨曦再次到来,双鹰军团驻地发生了两件小事。
极北军指挥大营来人,带来一纸调令。命双鹰军团第三大队伙夫营预备役下士莫非,火速赶往焚雪龙骑报道。
另外一件,那个仿佛在军营中待了一辈子的老秦头,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