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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云低,碧草盈谷,放眼过去能远远望见南边山脉合拢处的豁口浓重的墨绿色,往那边走便是百越。山谷南北呈纺锤形,中心处矗立着一座平房,赫兰千河走近了些,见房顶的青瓦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稀稀拉拉地挂在椽梁上,墙壁用石头砌就,缝隙里填满霉苔。
屋子长不过三丈,宽不足两丈,四面无窗,厚重的木门半开半掩,门闩一头没入草中,一头搭在门槛上。赫兰千河往里头觑了两眼,犹豫了一会儿,右手心里窜出一团火球,拉开门进去了,顺着墙角搜罗一圈,除了灰没发现别的,他干脆把两扇厚木门推到头,让日光进来。
他一回头,看见屋子正中的地上,有一个黑色圆形,如同强光照射下深黢的阴影。它黑得如此完美,赫兰千河凑近了甚至找不到焦点,他试探着拿手指尖戳了戳毫无起伏的黑色平面,如同戳进了一团虚空。
这时候沈老师逼着他博览群书的效果就出来了,赫兰千河总算还记得碰到不熟悉的法术,放出一缕灵力探路为上选。然而指尖凝结灵力刚一放出,就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里。他后退一步,单手结印,轻轻按上去,黑暗里浮现出金色的符文。赫兰千河舒了口气,看来施法者还算正派,依仙道正论,道者不论布下何种阵术,都要留个用显形咒能显出来的记号,免得无辜路人一脚踩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符文龙飞凤舞,勉强能看出“雷令退散”四字,赫兰千河估计这是燕子寒亲笔,心说这位仁兄也算实诚,干脆把符咒直接显现出来了,此界八十年固若金汤,笔画里流动的灵力没有半点枯竭的意思,想必看到这个符咒,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难而退。
但赫兰千河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他顶多知耻后勇。此人碰到问题永远手比较快,反正先把能用的法子都试一遍再说。
于是他站起身来摸出枪管,拼接填弹往阴影里一连打了好几枪,满屋子硝烟的气味,然而并没有撼动阵法分毫。
“切。”赫兰千河把武器拆了放回随身锦囊,换出纸笔跟一小瓶墨水,临摹下整个符咒,打算回去跟沈老师坦白,顺带邀邀功。临走前他想着难得来一次,干脆带点东西回去作纪念,便从满谷及膝的野草里随手拽了一片草叶,夹在纸里。
回去的时候因为有了先前做的记号,赫兰千河心里有了底子,于是脚下又不老实了,打起了开辟几条岔路的念头,很快报应就来了,往西走不到两百米,他就被绊了一跤,回头看见一截臂骨,绊他的是烂得只剩一把头发的骷髅头。
所以当他倒吸一口雾气顺便吸进去一只大蚊子的同时,终于想起了流传于清虚派多年的传闻。
赫兰千河吐了半天,记下位置跟骷髅的体貌衣着,打算去小官村问问丁三是不是哪家丢了的人。结局是丁三媳妇抱着孩子憨然一笑:“您说的人我们村里少说四五个。”
“都是哪几家?”
“别找啦!老陈家早搬去别地了,李老头他们家就剩一老一小,自己都凑不够棺材本,剩下几家里还有孤儿寡母靠夫家过活的,要真晓得男人死了,这不是逼着人家寡妇改嫁嘛!”
赫兰千河无言以对,问:“那我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那人可真有福气,这青黄不接的年月,哪家还顾得上这点事,”丁三媳妇脸上的羡慕不是装的,“要能让您这等仙人送上路,也不枉活一世了。”
回去之后沈淇修对他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只是当那片叶子掉出来的时候眉梢微动:“你怎么还带了这个?”
“随手摘的,怎么?这草有问题?”
“这就是剪铃草。”
赫兰千河摔掉叶片就往后缩:“我去!”然后两只手拼命往身上擦。
“也没什么,这东西万松阁有几盆,不要吃下去就行。”
赫兰千河捡起掉落在地的叶子,翻来覆去将纹路看了一遍,重新收好,再将临摹的符文拿出来:“还有就是这个符,太复杂了,我实在不会解,但我猜你应该会。”
沈淇修:“我也不会。”
“你下次撒谎之前最好先装出沉思的样子,给自己找个好点的借口,我拆穿起来也有点成就感。”赫兰千河早就摸清了沈淇修的路数,只要盯着他的眼睛,什么谎话都不攻自破。
“唉……”沈淇修扶额,“书架左起第二架,最下层。”
“谢谢,那座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旧年间灵渠子飞升在即,怕引来天雷伤及始阳山无辜,就让弟子在九英山深谷砌了石室,”沈淇修说,“你看见的只是地上一层,底下还有三层。”
“多谢,”赫兰千河问完就要去后殿,到门口又忽然扭头说,“我刚刚突然想,要是燕子寒其实没死,哪天回来了,会碰上什么事?”
沈淇修按在脸上的手并未放下,道:“茅山上代高手,当年围攻寒山,只回去了一个严霄宴,还有别的门派,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么?”
赫兰千河不屑:“我们现在还用怕他们?”
“只要活着,就是有自保的本事,”沈淇修放下手望着赫兰千河,欲言又止。
赫兰千河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关上门。他多少有点明白沈老师当初为何费劲功夫保下自己了,看了大半辈子燕子寒的研究文献,突然一个*从书里跑出来在眼前蹦跶,沈老师是万万不可能放弃近距离观察的机会的。
沈淇修所说的那本册子比赫兰花的那本要厚上许多,赫兰千河细细阅览,得知该符名为沉鳞,燕子寒说自己是“大寒至,过沭阴西,越一丘,至于雷泽,裂冰而渔,下有泽水幽玄杳冥,未可知其深,忽有金鳞踊跃,便得此意”,且不论冬天跑去湖边钓鱼的行为是否具备环保意识,赫兰千河觉得燕子寒这人必定很闲。
沉鳞符的解法很简单,每个字都有横折弯钩,着墨稀薄、一笔带过处便是关口,用最快的速度截断流过当中的灵力,符咒就破了。只是若是手不够快,断了后边的,前边的又重新接上了。赫兰千河想了想“雷令退散”里边的转折,觉得自己有必要练练左手书法再去挑战。
看完了沉鳞符的所有笔记,后边竟然还有十来页,他打算一目十行地翻翻,第一眼就看见“赫兰”两个字。他将书放到书架旁的桌子上,对着光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燕子寒的习惯应该是一本本子没写完就接着写别的东西,这后边的内容恰好前承另一本关于赫兰花的记录,讲的是未有开花时,剪铃草的栽培事项。赫兰千河看过之后,总算明白剪铃草剧烈的毒性是从哪来的了。
“剪铃草?怎么,你想跟我学医?”公输染宁剪掉铁线蕨斜伸出的乱条,问一旁不老实地坐在桌子上、两条腿垂着晃荡的苏溪亭。
“您不嫌弃我就学,这东西怎么这么毒啊?”
二人所在的堂屋高大宽敞,乃是凉州首府凉玉城最豪华客栈的顶级配置,公输染宁一到凉玉城,先把白鹤堂跟君山派的人打发走,而后立刻朝着最热闹的街市去,打听到这家“西关第一楼”,公输染宁一进去就被眼前一亮的伙计请到东厢,将苏溪亭抛在身后。
苏溪亭明白在师祖周身绮罗的衬托下,自己看起来就是个丫鬟;后来公输染宁到屋里检查,一会儿嫌弃桌子没擦干净一会儿嫌弃地板不平,伙计就悄悄把苏溪亭拉到门边,说看她家公子一看就是上档次的人,要是不嫌位置稍偏,干脆到东院去歇息,也省得外头吵闹。
苏溪亭觉得这伙计推销功夫了得,“东院”一听就知道肯定比单个房间要贵,亏他还能找出位置偏的理由,就是不提一个“钱”字。她觉得这事得跟师祖商量,公输染宁得知还有比上房还上等的院子,直接把钱袋丢到苏溪亭手里。
安定下来之后,公输真人在房里安定了几日,又开始嫌弃角落桌台上盆栽修剪得不好,让苏溪亭要来麻线,先修乱枝,再重新给定个型,修长白|皙的手仿佛为莳草弄花而生。苏溪亭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
公输染宁将麻线缠在枝条上,说:“剪铃草其实并无毒性,只不过燕子寒起初是想找一种能吸收灵力作为养料的植物,而后人吃了便能增进修为,但这草是个草里边的貔貅,只进不出,哪怕煮成汁,也会吸干人本身的灵力,因而对我们道者格外致命。燕子寒估计也没想到,他想让所有人都能修道的东西,竟然成了对付道者的利器。”
苏溪亭:“那怀雅她还能等多久?”
“别急,君山派说会给我们留一株,我这里还有几味丹药,等七月芷萧抽了条,就去同他们换就行,”公输染宁庆幸地说,“好在白掌门不是个难讲话的,不然这事少不了周折。”
他们落脚之后,马上拿着沈淇修给的地图到戈壁滩里找那一小块绿洲,不料沈淇修多年不来凉州,信息滞后,君山派已经将周围一块地方圈为己用,每年给宫里进贡,将芷萧由野生植物抬升为高级贡物,公输染宁本打算下血本去要,但白祁山前天过来拜会时,立刻表示清虚派为江南道首,甘愿以此相赠。
既然解决了乐怀雅小姐的困难,两人便可专心对付柳杨枫。苏溪亭先到位于北漠之南的白鹤堂,让他们给柳杨枫传个消息,识相就赶紧到凉玉城请罪,公输真人打断他腿的时候会酌情下手轻些。
结局是昨夜一只隼鹰飞到他们院子里,带来的条子上写着:弟子就在重华派,等着师父来打,凉州夏天刮风,师父记得多带两件衣裳。一句话结合了挑衅与关怀,印证了赫兰千河对柳杨枫“精神有些分裂”的评语,苏溪亭一阵头大,觉得这个师叔一定是个难缠的角色。
虽然此行为的是私事,但宫里依然下了诏,让凉州府协同讨贼。苏溪亭绕过一溜云炎马,从马厩挑了两匹快马,让车夫把车赶得稳一些,跟公输染宁扮作小贵人家的公子跟丫头,先到重华派周围探探路。
路上公输染宁跟苏溪亭说,凉州有三个门派,东北靠近雍州的是白鹤堂,跟西南靠近荆州的君山派不大往来,好像是白鹤堂觉得君山派掌门白祁山的姓犯了名讳,可两边都不愿意改所致;而重华派离凉玉城只有二百来里路,掌门马之京是个狠人,明目张胆地夺了周围百姓的田地,说是祭天用,但没有解释为何老天稀罕那巴掌大的泥土地,就被人告到京里去了。
车夫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将赶得马蹄声清脆有节奏。他们先走南路,途径好几个村市,公输染宁看苏溪亭跟寻常少女不同,仿佛对街边卖的小玩意没兴趣,便主动给她买了一只纸风车,说:“我晓得你刻苦,可也别成天憋着,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天天就知道跑出去,没给家里少训。”
苏溪亭僵硬地举着风车,努力堆出个天真的笑来:“谢谢师祖。”
这时候车夫忽然把缰绳一扯,回头隔着帘子说:“坏了,给人拦下了。”
“官府?”苏溪亭问。
“不是,”车夫小声说,似乎有些害怕,“是神仙老爷。”
“神仙老爷”四字弄令公输染宁眼角一抖,挑开门帘,只见两个服色各异,但能看出的确是道袍的青年男子走近,喝到:“前边修渠,此路不通!”
“修渠?”公输染宁牵着衣摆,下车道,“既是修渠,怎么路边也不个告示?害得我们走了这么一段冤枉路。”
“凡人?”当中年纪大些的开口道,“前边是我派私地,公子还是快些回去。”
公输染宁:“从未听闻圣上曾将凉州片土赐封于人,你们这私地又是怎么个说法?”
两人神色起了变化,打量着公输染宁半晌,猜朝廷怎么也不会派个如此年轻的钦差大人来,就只当他是个多管闲事的公子哥:“我派镇守一方,多些地产有何出奇,你若是不肯离去,也别怪我们同凡人计较。”
苏溪亭维持着右手举着风车的姿势下车,看周围都是荒滩,说:“少爷,我们还是走吧……”
“别啊,”公输染宁笑起来格外亲人,“我还没见过道者呢,小亭,不来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