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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里值守的五位同门里有卫溱筝,苏溪亭兴致挺高地跑到值班室里,三言两语将事情讲了一回,卫溱筝起先脸色如常,听完后立刻白了,颤声问道:“师姐你们碰到狮子精了?”
“没事,都收拾了,多亏你的水玉银,”苏溪亭揶揄,“你真大方,这么宝贝的东西都送得出手……”
“师姐!”卫溱筝地打断她,“是你吧!尽挑那种小道走,多危险啊!麻烦你以后多走正道行不?”
苏溪亭心说乐怀雅明明也支持走近路,为什么被批评的只有自己,没人爱果然就是狗尾巴草的命,看在卫师弟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她忍了:“行行行,就当我不对……”
“本来就是你不对!乐师姐她没事吧?”
苏溪亭感觉自己就像是根迎着秋风飘摇的野草:“……有水玉银能出什么事?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你能有什么事啊,对了,内丹能给我看看不?”卫溱筝恢复平静。
苏溪亭从锦囊里抓出三颗暗淡的圆珠:“喏,就这个。”
卫溱筝左瞧又瞧,觉得并无稀奇,说:“得快点拿上去,临溪楼的刚刚来过,说他们跟丢了狮族,要上山搜查,”继而不怀好意地笑,“真不知道他们看见这些得是什么表情。”
“搜山?始阳山?”苏溪亭不敢相信,“眼下可不比以往,走错了真的要出人命的。”
自从公输染宁因公务繁杂,将门派布防的任务交给鱼尘欢之后,始阳山上的各处灵阵功能大变,由过去的生擒转为格杀,弟子们也规矩了许多。
随后苏溪亭被韩潍舟叫去看着乐怀雅,没能亲眼观赏临溪楼四人见到内丹时的脸色,他们奔波一路,九个同门伤在这三个妖族身上;尤其是在听韩潍舟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斩杀三妖的不过是一名凤初境弟子时,印堂更是黑到了极点。
宋柳君在一旁觉得韩潍舟装得有点过,炫耀徒弟也不是这么个炫耀法,连一直坐在椅子里放空的第五铏之都抽了抽嘴角,就转个话头说:“今日之事实属侥幸,那既然已经有了结果,四位可是要回去了?”
四名弟子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人说:“是,不过这内丹得交给我们回去复命。”
韩潍舟眉梢一跳,开口就要拒绝,却被宋柳君提前压下:“这……清虚派有专人管理物资,待我先去询问,再给贵派答复。”
第五铏之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句“走了”就大摇大摆离开,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临溪楼,跟着宋柳君出了门,弟子靳钲鸣本来靠在廊柱上发呆,没料到师父突然出现,即刻挺成一柄□□:“师父,怎么出来了?”
“你又在走神,”第五铏之边走边训,“我教你站在门口多听多看,你怎么老是不上心?”
靳钲鸣微缩着脖颈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自打崔钟悬被连钰秋挖到金玉宫,第五铏之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靳钲鸣身上,日子愈发苦不堪言。
“方才屋里人说话,你听见几句?”
“只听见临溪楼的说要内丹,宋师叔说要去问问……”皓玥堂的私刑比得上云中楼,从六岁到二十三岁,靳钲鸣早就被打老实了。
“我还以为你耳朵就是摆设,竟然还听得到啊!我再问你,那三头狮子精你知道是谁斩的?”
靳钲鸣首先想到的是余圣殷姚烛这类有名的斗殴犯,算算又不对,余师叔每年四月都要跟鱼师祖下山,而姚师姐在南边的峡谷里盯着狐族。
“是苏溪亭!就是去年入派的那个小姑娘,”第五铏之半侧过脸,“你看看你,若是让你一人前去,拿得下这三只妖精吗?成天那颗心就不知道丢到哪里,我看你也就比叶雨信好一点,你说你在凤初中乘多久了?人家苏溪亭不过跟着宋堂主学了几年就赶得上你了,回头让人知道不给你笑死!”
靳钲鸣心说兴许人家是天才呢,余师叔当年不也是这么进步神速,还有更早些的柳杨枫,为什么师父总是要拿他一个普通人跟这类仙胎比,他不过是失去了崔钟悬作为挡箭牌,就要被立作靶子,日日夜夜射得跟筛子一样。
真是凄苦的人生。靳钲鸣有苦难言。
“行了!别一副死了人的样子,你底子还是有的,回头我再找点引气的药,”第五铏之把头扭回去,笔直穿过走廊,路过弟子纷纷退下行礼,“我叫你练的那套剑法加到每日两个时辰,练不完不许睡觉!”
“是。”
第五铏之一听这百般不情愿的回答火更大了,本想再训斥徒弟几句,可又想到靳钲鸣是个皮球性子,有着拍扁过后立马复原的死不悔改,便打算慢慢引导、从长计议。作为皓玥堂堂主,第五铏之很清楚分堂能有现在的规模,全靠自己多年来的呕心沥血,不然光是连钰秋离任时留下的烂摊子就够他受的,所以他有些轻视坐着接手玄溟堂、而后任其堕落的韩潍舟。
可就是那个不着调的师弟,不知是不是衰了太久,趁着去年竟然一口气收了苏溪亭跟卫溱筝两个百年难遇的苗子,自己却要把得意门生崔钟悬拱手送到金玉堂去给师父当学徒,两相比对,第五堂主郁结难解,嘲笑韩潍舟的举动更加频繁。
但他也清楚自己是心虚,兴许老天觉得光是进来风头快当上余圣殷的苏溪亭还不够膈应人,又派了赫兰千河在北边不时传来些好消息打击他。
而此刻不经意间打击了第五堂主的赫兰千河,正对着一堆账本抓瞎,痛苦之情丝毫不逊于前者。
本想柳杨枫已经被锁在关外吃土,在新平府总算能缓口气,后续发生的诸多破事让赫兰千河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天真。段云泉是个实在人,一回去就通过天一派跟皇帝报告说雍州稳了,只要柳杨枫不举兵转道凉州,北境至少能平静好几年。赵剡听了自然高兴,便把功劳记到了仙道头上,至于给官员的赏赐,大概就是个“随喜”的量,此外还下了诏书,断了新平府将来的军资补贴。
这可愁坏了秦维亮太守,他上有老下有小,更有二房三房四房及一干乐师要养,连这点油水都刮不到,回去恐怕会给太太们刮皮。秦太守愁成一条苦瓜,搬着被铺住进衙署里不回府,没日没夜地研究怎么上表求皇帝给调个地方,哪怕降级都行。
故军队里派代表程岸程将军来要钱的时候,太守托病不见。万般无奈之下,程岸只好来找勉强算战友的赫兰千河:“不是末将有意为难,只是前些年发的棉袄都破烂了,眼下不必打仗,盔甲兵器都可不论,可没了棉衣,下个冬天真要冻死人的。”
赫兰千河也同样为难:“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末将只求仙师能见上太守一面,转述意思即可,”程岸不得已放了狠话,“军中已经有了逃兵,再这么下去非哗变不可。”
秦太守虽然不懂治兵,却也从读过的圣贤书里了解过“哗变”的可怕,当即表示仓库里还有一批棉衣,其实这是他以前偷偷扣下来打算卖出去的军资,所以直接发出去有些对不起先前做假账的努力,太守忖度良久,决定将其定为民用物资,以半价卖给程岸。赫兰千河总算明白太守是如何一边遣将练兵一边加固防御还能一边纵情宴饮了,对钱的计算精确如斯,秦维亮也算是个人才。
边军从来都是被剥削的对象,这些年基本靠卖衣服换口粮,故若是要买衣服,赫兰千河猜他们恐怕要卖肾。程岸杀了秦维亮的心都有,可君命在上,他不愿意跟阵亡的前辈一样忍气吞声,摆事实讲道理,用几个手下食不果腹却依旧为国献身的故事打动了赫兰千河。
赫兰千河立马找沈淇修商量,说雍州沦落如今一半是秦维亮的责任,为国为民都该早些让太守滚蛋,他想试试能不能把账簿偷出来,只要有作伪就肯定查得出来。
沈淇修换下棉袍披上青衣,问:“查出来之后呢?”
“寄信到宫里,让他们撤了姓秦的。”
“官场就是如此,换人又能如何?”沈淇修将兴冲冲的赫兰千河按住,“再说你要怎么把信寄过去?秦维亮能在雍州尸位素餐多年,宫里怎会没有党羽?”
“可一旦证据确凿——”
“离皇帝远,再确凿的证据都比不上身边人空穴来风的一句话。你上书要求处置秦维亮,可知柳杨枫叛变前也弹劾过此人?宫里警惕起来的确不影响门派,可程将军却难保不受牵连。”
赫兰千河瞠目结舌,满腔浩气被沈淇修一番话戳得泄光,再次体会到浑身被看不见的丝线捆绑的感觉,恹恹地说:“那我去跟程将军说……”
“我还没说完,”沈淇修拉住他,“我们上书当然不行,但通过天一派就不同,皇帝多少信任些。”
赫兰千河面前浮现出段云泉那张臭脸,摆了摆手:“我不觉得他们会帮忙。”
“你只要拿出证据证明柳杨枫能闹到如今的地步,跟秦太守有关就行,毕竟天一派上回折了人。”
金玉良言之下,赫兰千河重新燃起希望,加上太守府的守备十分松懈,他轻而易举地搞到了账本,趁着秦维亮回华雍城探望各位夫人,关在房里看了一天。
然而他低估了秦维亮在修改账面方面的专业素养,大略翻了一次,还真没什么漏洞。于是赫兰千河目前只好在烛台前干瞪眼,沈淇修拿卷书在旁边翻,笑着说:“怎么样?说着轻巧的事往往都不容易做。”
“进账、出账,还有仓库的记录,数字都是对应的,高,真心高,一点证据都没留下,”赫兰千河受挫后转向沈淇修,“你不挺见多识广的么?也帮着看看啊。”
“抱歉,这个我真不会。”
“千星宫的账不都是你算的吗?”
“千星宫还有账?”沈淇修反问。
赫兰千河服气了,连鸡毛掸子都算小笔资产的地方确实没底气做账本。他翻着账面同时翻个白眼,回想起在程岸面前的豪言壮语,深吸口气重新投入到与数字的战斗中。
账面来看是一致的,各项分门别类写得很清楚;进账还要跟京城的官员核对,除非秦维亮在户部跟兵部都有同党,不然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赫兰千河突然觉察到秦维亮身后隐藏的巨大的关系网,那绝不是自己一人能对抗的。
揪着书页的手指越攥越紧,他知道字里行间粉饰着漏洞,程岸那句“冻死人”更萦绕不散,愤怒从心底涌|出,但愤怒本身也是如此无力,就像是啤酒罐里的泡沫,在深渊般的心绪上漂浮着膨|胀。
沈淇修将一切看在眼中,轻轻叹了口气说:“做不来也正常。”
“为什么呢?”赫兰千河知道原因多半是自己弱,但还是要问。
“他们遵循趋利的本能,你却要反其道行之,”沈淇修说,“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胜?”
“还是材料不够。”赫兰千河自言自语。
沈淇修合上书:“怕你了,回头我跟宫里说,尽管柳杨枫此时出不来,保险起见还得加强边境的巡防,至少这样能让宫里发点钱救救急。”
“还能这样!”赫兰千河抽气,“沈老师果然高。”尽管治标不治本,此招却能解程岸的燃眉之急,沈淇修在赫兰千河心中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直接从老大上升为老师。
“老师又是什么?”
“我们那边称师父为老师,”赫兰千河又问,“不过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又要去同秦太守周旋,可我不太会撒谎,”沈淇修如实回答,拍拍他的肩,“去睡吧。”
“我先把账本送回去,被发现就麻烦了。”
“太晚了,明天再送吧,”沈淇修揶揄,“再晚你又要点着蜡烛睡觉,第二天起来眼睛底下都是青的。”
“你怎么——你怎么乱讲呢!我是在睡前阅读!阅读你懂吗?!”
沈淇修没理会他,起身到他身后,手指触上赫兰千河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按|揉穴位:“你的灵力现在控制得不错,但还是容易乱,觉必须要按时睡。”
赫兰千河只感觉有灵力从太阳穴注入,杂乱的情绪平息了不少,呼吸渐渐缓和,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沈淇修扶着他躺到床|上,凝望着少年干净的侧脸,依稀想起了八十年前那张熟悉的脸。
不会的,自己素来谨慎,不会留下任何纰漏,即便有人往那方面想,也没有证据。沈淇修想,暂且按下回始阳山的念头。